杨远新

　　那天清晨，父亲用一只竹篮，把刚出生的我的衣胞放进去，出门，前往水湾安放。

　　不料想与他一同经营牛生意的合伙人高道令，迎面朝他走来，嘴里招呼着：“先德，才天亮，就出门忙么得哟？”父亲心头一怔，因为在老家那地方有句俗语：男踩男生，一生艰辛。意即做父亲的外出安放儿子的衣胞时，如果出门相遇的第一个人是个男子，就预示着这个新生男儿在人生路上要付出与常人不一般的艰辛。

　　父亲不理，径直朝前走去。高道令驻步高喝：“杨先德你聋哒，喊你不应。我是为生意上的事，起早与你商量的。”父亲依然不理，箭一般奔至目的地，然后，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三锹五锹，刨开临水绿柳翠竹掩映的一小块坡地，放进我的衣胞，又恢复了坡地原貌，再折返家中。此番经历，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了一个长久的疑问：儿子一生是一帆风顺，还是充满艰辛？尽管他没有与高道令正面相迎，但遇见其人，听见其声，那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正因为他心头装有这个疑问，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每有不祥前兆，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断然出手处置，将不好的苗头扑灭在萌芽状态。

　　我快三岁那年，被感冒纠缠，高烧不退，水米不进。与我家的木板瓦屋相隔一座10多米长的石桥，就是来龙庙。曾祖杨业敬双手紧抱着我，进庙里烧香拜佛，祈佑我平安。父亲平生头一次不听祖父的话，将我放进箩筐，连同另一只装有所需生活物品的箩筐，一肩挑了。他走前，母亲断后，朝10里之外的商埠重镇新兴嘴奔去，那里有公家新开的医疗诊所。

　　跨进诊所，白衣天使将听诊器置放在我胸口的那一刻，不禁惊叹：“再晚来两个小时，这伢儿就没得救了。”

　　告别了诊所，父亲没有把我放进箩筐，而是直接放在他的肩头，展开我的双腿，呈八字状骑在他的脖子上，大手抓小手，像一大一小两只鱼鹰，贴着碧莲河堤面飞奔。

　　我初小毕业的那个年代，很多农村孩子才懂得了加减乘除，就被父辈叫停了学业，回到生产队务农。父亲则督促我继续考入高小就读，后来，我又考上了初中。那时家里穷得米桶常年见底，周围的人都不赞同送我上初中。父亲则不依，用两只箩筐盛了我的生活物品和学习用品，一肩担了，领着我从家中出发，一路向东。

　　时隔六年，一天中午时分，父亲领我走进了汉寿县革命文化站报到。站长刘金泉用绵柔转弯的益阳话宣布，安排给我一间住房。他亲手把房门钥匙交到我父亲手上。

　　父亲领我走进住房，发现有点特别：一是窗户很高，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窗外的世界；二是房灯位置很高，一个灯泡，吊挂在正中的天花板上。父亲拉开灯，觉得灯光有点暗，认为不适宜我长时间看书写作，于是想换一个光线强一点的灯泡。但刚到单位报到，领导越是关心，越不能给领导添麻烦。父亲提议自己解决。我俩便上街，购买了一个度数高一点的灯泡。

　　回到房子里，立即用新灯泡替换了旧灯泡。可是人够不着，踩在椅子上，也还有点距离。父亲蹲下身子，要我踩在他的肩头，把我往上送，我不肯，要他踩着我的双肩，把他顶起来换灯泡。他连连摇头说，你今天是正式进单位工作的第一天，要讲究吉利，不能我踩着你的肩膀往上，只能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我摘下那个旧灯泡，换上买来的新灯泡，他拉下开关，灯光照下来，房子里比此前亮堂多了。他连声说：“好兆头！你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光明，越来越红火。”

　　这一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了，回想起来仍觉得温馨。感谢父亲，用他的肩膀，送了我一程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