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平

　　黑夜，闪现一道光亮，电视出来一片雪花，雷声炸响在小区不远的地方。一阵疾风掠过，雨滴像撒豆子般，打得窗台沙沙作响。

　　背手立在阳台，水雾穿透纱窗溅到身上，一股浸人的凉意迫得人不由退后了几步。雨丝朝大地扑射而来，和着风声、雷声，瞬间淹没了凡尘的嘈杂。

　　思绪被拉回到了三十年前。一九九三年，湘中三县交界的一处高山，海拔一千余米，虽草木葱郁风景秀美，却无一处像样的水库、溪流。农人们靠天吃饭，无论老少，对落雨都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那时的我还年少，只七八岁光景。也正是五六月间，高山农村，梯田犁过两遍，水已蓄满，未及插秧，一阶阶一丘丘明晃晃地挂在坡上，水面映着树影，也映着山影。

　　南方雨季，落雨是一件很随意的事。几阵大大咧咧的风，不知从何处搬弄来许多乌云压到山顶，天顷刻阴沉，不久，雨便哗哗倾泻下来。父亲披戴蓑衣斗笠，提起锄头竹笱，向雨里走去。我个子小，穿不进蓑衣，只好系一截塑料布，提着水桶跟在后边。路上遇见许多相熟的人，他们一样行色匆匆。

　　来到田间，见水沿着土沟奔涌着灌向稻田，田里的水已然漫过田埂。父亲赶忙把水引向别处，又将田头掘开一道口子，把田里的水放掉一些。稻花鱼顺水流出，落入早已拦好的竹笱。我提着水桶，沿土沟找寻，水沟里经常能捡着出逃的鱼。记得那回，捡的鱼多得水桶都盛不下。

　　若是雨落在半夜，或是农人顾着玩牌，没及时退水，梯田便时常会从陡峭薄弱处坍塌。若塌的恰是坡顶的田埂，一湾田皆要遭殃。若连续落十天半月雨，望见天色阴沉心里就发怵。

　　早刮东风不雨，涝刮西风不晴；天发黄，雨满塘；春水铺，夏水枯；九月雷公发，大旱一百八，天气与谚语一般，顺口就变。指不定哪片云会落雨，哪阵风就旱了天。

　　几日熏风，天空中黑云白云皆被擦得一丝不剩。沿着屋脊朝上望去，万里苍穹，一片瓦蓝，骄阳如火。这样日子只消十天半月，农人们便又会怀念起落雨的美好。

　　时间得到八九月，水稻已经拢了行，抽了穗，正需要地力。十几个大日头下来，田中蓄水早已见底。稻花鱼已长成四指大小，或藏到脚印坑里，或围挤到少数几处低洼水面，一窝一窝，裸露着半个鱼背。只需提一水桶，站到田间便可捡现成的。烈日再焦烤些时间，稻田便彻底干涸，裂出一道道地缝。偶尔一条没被捡走的稻花鱼，粘在泥面成了鱼干，旁边围拢着许多蚂蚁。

　　父亲不知把土沟清理过几遍，我跟着他拿锄头沿山边又挖了道土沟，只等落雨，山上流水便会顺着沟渠流到自家田里。

　　尽人事，听天命，尤其刮风落雨的事情，焦急有什么用，干等有什么用。族人们合在一处计议，无甚新方，又是祈天求雨的老办法。

　　祈天求雨本要请道士作法唱戏才显得正式。皆因山村太穷，各人只摆得一副虔诚模样，用稻草扎一束非常业余的长龙，再安排几个活泛后生，手里敲着锣鼓，口中喊着求雨口诀，绕着各家来回闹上一阵，再将草龙烧掉，算作个仪式。小孩们觉得好玩，依样学样，将那“天灵灵地灵灵……”的口诀一遍一遍喊，漫山遍野。

　　十载农耕，半涝半旱，哪能要风得风、要雨就落雨呢。碰着急处难处，弱势的农人能有啥好方法。一求天，二求人，心里信念，青天断不会将人难到绝处。雨一定会落的，求不求都会落下来。若是刚好求过，恰巧就落下，朴实的农人在心里就不知该多么谢天谢地了。

　　有一回，陪一书生回乡，见一打谷农具两边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书生说：“此间农民见识浅薄，《天工开物》一书记载，五谷是指麻、黍、稷、麦、菽，并无水稻，求五谷丰登，岂不落了空。”观点蛮新颖，我一时竟无法对答。

　　此刻，内心忽生出答案，书生所指的五谷是书上的五谷，打谷桶上书的五谷是此间农人心中的五谷，老天打一开始便知道。

　　窗台雨声停了，推开纱窗，窗外碧空如洗，霓虹璀璨。一阵轻柔的风，裹着清新的空气，吹得人很舒服。我收了收思绪，嘴里不由哼道：“好雨知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