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抄金
不知何时,祖父在老宅右侧栽了三棵梨树。
前头是一棵麻梨树,不远处,还有两棵雪梨树。梨果的外形星星点点,咬上一口,雪梨甜而不腻入口即溶,麻梨清甜之中还含有一丝儿青涩。
阳春三月,正当梨花盛开的时节。那一簇簇雪白的梨花漫上枝头,宛如身着缟素的玉女,临风而立。
相较于我的偏爱梨果,祖父更爱梨花。每年三月梨花盛开的时候,祖父总要赶到梨树下呆呆地仰望那一树梨花。那深邃的目光里,有着岁月深处的孤独,又如辜负了一场遗落百年的约定。要是再赶上一场春雨,更有一种“花也销魂,雨也销魂”的况味。
祖父从黄土地上捧起一朵又一朵的梨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梨树旁,围着树干摆放一圈,又取来鹅卵石,把花朵给圈起来。
祖父牵着我的小手,围着梨树打转,带我看花开花落,果生果熟。这小小的梨园,成了祖父呵护我们的乐园。
有一天,我好奇地取走了祖父堆砌的鹅卵石。还用力捣碎了白色花环,让梨花与泥土搅和在一起。一贯疼我爱我的祖父严厉地呵斥了我。他颤颤巍巍地取回鹅卵石,又重新摆上了白梨花,然后一路咳嗽着走回房子。那蹒跚的步伐与佝偻的背影,满是岁月的沧桑。
这一年,祖父被确诊为“哽噎”症。7月,树上的梨果熟了。我摘来梨果削好,祖父已只能抬头仰望,不能吞咽,一如他仰望梨花时的孤独。
也就在7月,祖父永久地离开了我。弥留之际,他紧握着祖母的手不放。还是祖母了解祖父,她让祖父朝着梨树坐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是望着梨树去世的。另一年,梨树也枯死在了三月的春光里。祖母讲,是祖父带走了梨树。
在祖父过世16年后,祖母弥留之际,为我揭开了祖父偏爱梨树的秘密。
1927年的春天,空气中还氤氲着梨花淡淡的香甜气息。在麻梨树下,祖父亲手编织了一个花环,戴在同村姑娘邓蒂莲的头上。那时,邓蒂莲已过及笄之年,对能说会写的祖父,她是喜欢的。邓蒂莲取下头上的钗子,一分为二,一半赠给祖父,一半自己留着。一段恋情就如同满树梨花,次第绽放。
那一年的冬天,祖父把邓蒂莲娶过了门。
可没有想到,1928年的3月15日,邓蒂莲告诉祖父,要与很多人一起去干一件大事。从此,就消失在了祖父的视野,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祖父了解到,3月16日,有20多万农民军参加了革命。邓蒂莲扮成出嫁的新娘,从东面的浮桥攻入了县城。平江烈士志记载:邓蒂莲,苏维埃游击队队员,在三月扑城时被敌军子弹击中,壮烈牺牲,时年17岁。
妻子的去世让祖父倍感孤独。他趁着夜色赶赴妻子牺牲的战场,可惜,祖父没能找到任何残骸和遗物,只带回了一块血迹斑斑的鹅卵石。
在家里,祖父把鹅卵石轻轻地摆放在地上。在石头的一面,写上“蒂莲”,在另外一面,写上了“三年不娶”。然后,将冰冷的石头埋葬在了梨树下。与石头一起葬下的,还有祖父的初恋。
这个时候,祖母遇上了祖父,可是祖父一直对她不冷不热。1932年春天,祖父终于被祖母的执着深情打动,两人结为了夫妻。祖父也兑现了梨花树下“三年不娶”的诺言。
祖母曾告诉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战乱,生出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抚养成人。新中国成立后,祖父陆续收养了姑姑与父亲,又在麻梨树的对面种植上了两棵雪梨。
捧一抔黄土,在如烟的雨幕中,我恍若看到了祖辈们的爱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不禁想起了唐寅的《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我觉得,500年前诗人的传世之作,正有着祖辈们这种梨树下的青春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