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桐
苏东坡不仅是有梦的人,而且是多梦的人,他的美梦往往是祈愿,他的好梦也会意外成真。他总是富有诗人的天真,对人间怀抱不灭的希望,对天理的公正有着极大的信心。
作为诗人,在贬谪途中,东坡爱用诗句逗自己穷开心。
当得到大儿子苏迈所寄的家书,苏东坡遂借酒意做了一篇赋寄给诸子侄分享。这赋开头,苏东坡说他“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结尾称“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中间则笑语“岂唯万一许生还,尚恐九十烦珍从”。这笑语意谓:岂止希望万一能生还故京,而且恐怕还活到九十岁,烦劳皇上来慰问呢。
获悉僧人参寥要从浙江赶来儋州探望,苏东坡急回信,在《与参寥书》中结尾处道:“相知之深,不可不尽道其实尔。自揣余生,必须相见。公但记此言,非妄语也。”参寥与东坡初识于彭城,东坡称赏其诗,评其诗清绝,后两人相交益厚,结果对方因此受牵连负罪,曾被逼还俗,后复为僧。信中他劝参寥不必干冒险的事,是为了避免好友再受连累。还颇为严肃地道:你不必来看我,我能北归,活着与你相见。
在海南儋州的一个夜晚,苏东坡还做了一个梦,登上了广东惠州他曾居住了一段日子的合江楼,看月色如水。在这梦里,曾是宰相的韩琦骑鹤飞来相告:“接到诏令,我与你一起担任重要部门的职务。因此特来通报。”东坡认为好梦有吉兆,他“北归中原,当不久也。”遂把这些一一写进《梦韩魏公》一文。
元符三年(1100)正月,23岁的宋哲宗赵煦病逝无子,其异母弟赵佶登位为宋徽宗,向太后听政,以韩琦之子韩忠彦为门下侍郎,积极革新政治,时人称为“小元祐”。迫害东坡等“元祐党人”的章惇受贬斥。东坡“粗闻新政”,在给范冲的书信《与范元长二首》之二中道:“乞为骨肉保爱宽怀,以待北归也。”他为友人儿孙们乞愿,说宽心等他北归。
虽地处蛮荒之地,信息不灵,但已闻新政风声,无时不盼望北归喜讯。适逢连年灾后迎来丰收年,与海南人民休戚与共的苏东坡颇为欢喜。在一个傍晚云开雨散凭栏观赏一道彩虹时,东坡顿觉清雄之气扑面,当即吟咏《儋耳》道:“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这首诗,写他在雷雨后的黄昏独自登高所见到的情景,也是象征时局,还在尾联写到以后的打算:只想残年饱饭,安心养神,其余的事,已无能为力。全诗既表现出对朝政更新的希望和欢快,又流露了年事已衰、万念俱灰的感伤,但总的基调清雄慷慨,颇具浩然之气。
清人方东树极赞此诗第二联,誉之为“奇警”。第三联“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用今天的话说,意思是“乡下的农人们已经唱起了丰年的歌谣,朝廷诏回我这逐臣的文书想也写好了。”这也让人击掌赞叹,见其心声。
眼见遇赦有希望,苏东坡也显得更加激动与欣喜,但他也总爱把复杂情思融进诗作。在《和陶始经曲阿》中,东坡拿自己和陶渊明对比,说陶堕入诗酒之中后,便与功名永别离,而他出生时适值盛世良时,出仕做官义不当辞。他认为个人命运如此,好在罢废之后生还于九死之余。只是对不起陶渊明,“独有愧此翁”,为大名所累难于长久安居。东坡预测,皇室北郊祭祀大典会有赏赐,自己作为罪臣的囚禁将被解除。
这年四月,韩忠彦入相,皇上下诏“范纯仁等复官宫观,苏轼等徙内郡。”原来被贬的元祐党人,已死的被追复原官,未死的都迁回内郡居住。六月接到内迁廉州(州治在今广西合浦)的诏书,65岁高龄的东坡随即踏上归途。过澄迈时,一路跟来的爱犬“乌嘴”不肯回,乐得东坡夸赞乌嘴“知我当北归,掉尾喜欲舞”,还用晋朝陆机借名为黄耳的狗传家书之典故,笑言“何当寄家书,黄耳定乃祖”。
“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魂。”虽然梦里梦外的祈愿,也想尽各种办法自我安慰,但是东坡确未料到真的可以北归梦圆。在《移廉州谢上表》中,他“喜溢颜面”,称“恍若醉梦,已无意于生还;岂谓优容,许承恩而近徙。”意思是说:恍惚中就像是在做梦,已经没有了生还的意思;岂料到还被优待宽容,准许其承受恩泽移回接近朝廷的地方。在叙述岭南烟瘴五年种种凄凉和坎坷后,因免除死罪而对皇帝感恩戴德,希望从此能够肝脑涂地报答朝廷。
在此表的最后,总是因言获罪的东坡表示,这一辈子不敢再求虚荣,“处世便知缄口”。然而,一生乐天而心直口快的东坡,真的会三缄其口吗?或许,这也可当他快意醉语,又是“笑劳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