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怀
天下兴,有兴之缘由;天下亡,有亡之道理。古人云:“得人心者得天下”,但得人心之前,须先得人才,得人才是得人心的前提,更是得天下的保证,或可以说:“得人才者得天下”。
刘邦横挑项羽,亡楚于垓下,得意之余,曾在洛阳南宫向群臣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认为刘邦得之于“与天下同利,人人归心”,项羽失之于“妒贤嫉能,人心背离”,将原因归纳为“人心”。刘邦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镇守国家,供给粮饷,我不如萧何。统百万大军,逢战必胜,凡攻必取,我不如韩信。此三杰,我皆不如,但我能用好他们,这就是我得天下的原因。项羽连最亲近的‘亚父’范增都不能用,因而失天下。”可见,在“得天下,失天下”这个命题中,刘邦认为关键在“人才”,而非“人心”。
事实也是如此。刘邦起于乡野,人单力薄,最后夺取天下,靠的就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他深谙此道,且身体力行。在用人上,刘邦坚持五湖四海,从谏如流。他的手下:张良是贵族,韩信是平民,陈平是游士,萧何是官差,灌婴是布贩,樊哙是狗屠,彭越是强盗……可谓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刘邦皆一视同仁,按功行赏,各尽所长。
在用人上,刘邦非但身体力行,甚至为得一人才而克己违心。举事之初,雍齿“窝里反”,刘邦险遭不测,后来雍齿再来投靠,刘邦既往不咎。刘邦深恶儒生,凡儒生来访,常把他们的帽子摘下,往里面撒尿。与人对谈,动不动爆粗口,“竖儒”成了口头禅,鄙视之心毕现。但当儒生郦食其谒见,提出“合义兵,诛无道”之策,正躺在床上由两侍女服侍洗脚的他,立刻一跃而起,穿戴整齐,待之如贵宾,虚心请教,与当初“同衣同食”重用尉缭的嬴政何其相似乃尔!士为知己者用,这些人感恩刘邦,忠于刘邦,紧跟刘邦,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患难与共,赤胆相随,遂有“秦室亡,汉室兴”。
然而,光有人才便躺平无忧了吗?非也。正如郦食其所言:“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如果说攻城略地、争雄逐鹿过程中人才是根本,那么四海归一后的休养生息,平治天下,人心便是关键了。
这一点,胡亥是极为典型的反例。他上位以后,在招贤纳士、开疆拓土上没有学到父亲嬴政半点,但在严刑酷罚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立刻露出了凶残的一面。胡亥窃取帝位,做贼心虚,为消除兄弟姊妹间的猜疑,竟将兄弟十二人、姐妹十人锻炼成狱,屠杀殆尽,加上之前被他矫诏逼死的兄长扶苏,胡亥双手,血淋淋沾满了亲人的鲜血。
对朝中文武百官,胡亥亦来了一次重新洗牌,他的理由是,老的知根底、摆资历、难掌控,因此贬的贬,杀的杀,从战功赫赫的蒙恬兄弟,到功劳卓著的左相李斯、右相冯去疾、将军冯劫,秦始皇时的勋旧,除宦官赵高外,鞠治无遗,连坐者不计其数。
亲人大臣尚且如此,何况普天下的匹夫匹妇?更视如微尘草芥了。秦始皇晚年,本来就因折腾暴敛而天怨人怒了,胡亥上位后非但未及时扶颠持危,施以修复民心的德政,反将父亲暴政中最残酷的部分变本加厉。对于曾惹众怨、犯众怒的秦始皇陵、阿房宫等劳民伤财工程,他征夫愈多,督责益严,因之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为满足穷奢极欲的“耳目之好,心志之乐”,他将更加沉重的赋役强加于本已苦难深重的百姓头上,横征无度,敲骨吸髓,伴以严刑酷法,并以“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这种荒唐到恬不知耻的宣传去蛊惑人,终导致“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饿殍载道,死亡枕藉。从此,众叛亲离,人心尽失,随着一声“戍卒叫”,江山万里,毁于一旦。
秦始皇若地下有知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殚精竭虑建立起来、企望二世三世传之万世的偌大帝国,短短十五年便土崩瓦解,二世而亡。这种结果既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失人心者失天下”这一古训,真乃亘古亘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从嬴政的“大一统”,到胡亥的“大撒把”,曾经辉煌于世的大秦帝国轰然坍塌。旋即,诸侯蜂起,你死我活,楚汉拉锯,争雄天下,大家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昨日还是大富大贵的王侯,今日即沦为身陷囹圄的囚徒,或横陈疆场的尸首;昨日还是出身卑贱的草莽,今日一跃成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枭雄。无论出身于贵胄还是起步于草莽,个个如红眼的赌徒,将身家性命做最后的孤注一掷。这些人中,有的一战成王侯,有的一夜成新鬼,但无论结局如何,他们皆是那个时代的人杰或枭雄,如繁星点点,至今还在历史的万古长空中熠熠闪烁。
(《细读秦亡汉兴》,晏建怀 著,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本文为该书前言,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