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谈
不觉间,在人生旅程上跋涉了79个春夏秋冬。人入老境,总爱回想往事。这一生中,有许多事令我难忘,有许多人让我记忆终生。
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是我的第一本书的出版;令我记忆终生的人,是我第一本书的责任编辑王正湘。
上世纪70年代初,我故乡的涟源钢铁厂,成了湖南省著名的工业学大庆的典型。省里有关部门从全省各地调集一批作家来到这个厂,创作反映这个厂的先进事迹的报告文学集《风呼火啸》。我也被抽调到了这个创作组。湖南人民出版社派来编辑王正湘,现场看稿、审稿,与作者面对面地交流。
我和他,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相识相交了。
一次晚餐后散步,他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问我:“1966年之前,我好像在《收获》杂志上看到一个叫谭谈的人写的小说。是不是你呀?”
“正是,正是。”我答道。
于是,他穷追不舍地进一步问我:1966年前,你都在哪些报刊发表过什么样的作品?
我就向他敞开心扉,一五一十地与他谈起自己之前在《解放军文艺》《儿童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什么什么作品。也向他说了,当时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正在编辑一套《萌芽》丛书。这套丛书的编辑给我来信:他们注意到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要我将已发表的作品剪报寄给他们,如数量、质量够了,就给我编入这套书,如数量不够,待我发表新作得以补充后再出。1966年,一场大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出版社就停止出书了,刊物也停了。报纸也只印新华社电讯稿了。我被《人民文学》等刊物通知留用的稿件,便再也没有发表出来……
“那你能不能把你已经发表的作品给我看看呢?”他极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马上回家,搬来一本我自做的、厚厚的剪贴本,送到他手里。那是一个用厚厚的硬纸板做的封面,封面上还有战友为我画的毛主席油画像。里面粘贴着我发表在报刊上的所有作品。
他如获至宝地把我这个剪贴本接了过去。从此,他在审阅《风呼火啸》的同时,挤时间翻看我的这本剪报。当时,涟钢招待所房间里的灯光不是很亮,从报刊上剪下的纸面上的字很小,他又是一个高度近视眼。没办法,他只好把桌子移到灯下,又搬一条凳子放到桌子上,坐在灯光下,紧凑着灯光来看稿子。
一个多月后,我们完成了这本报告文学的写作,陆续返回单位了。他也回了长沙。我当时想,他翻翻我的作品剪报,只是想了解一下我过去的创作情况吧,便没有很在意。
没有想到,六年以后的1978年,他突然给我来信,要我带上我的剪报本,和这些年新发表的作品,到他们出版社去一趟。
到长沙后,我才知道,湖南人民出版社正在策划出版一套文学丛书:《朝晖》文学丛书。这是1976年之后,湖南出版的第一套文学丛书,进入这套文学丛书的,多是周立波、康濯、柯蓝等卓有成就的老作家,以及当时颇火的谢璞、叶蔚林、古华等实力派中青年作家。我是煤矿上的基层作者,怎么能进入这套书?我当时真是不敢想。
由于王正湘的积极推荐,文艺编辑室主任黄起衰和出版社领导对基层业余作者的重视,1979年,我的作品集《采石场上》,终于进入这套丛书出版了。我是这套书中最年轻的作者。
从文几十年来,我先后出版了厚厚薄薄数十本书。1999年和2006年,作家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还为我出版了八卷本的和十二卷本的文集。唯有这第一本书,深深地印在我心灵深处。
几十年创作生涯里,有多少编辑向我伸出过援手,有多少朋友给过我帮助!难忘《收获》杂志的编辑钱士权,热心对待我这个当时才二十来岁的小战士的作品。一年里,连续编发我两个作品,发在《收获》上。
难忘《儿童文学》杂志编辑苏醒,她为我一篇作品的修改,前后给我写了八封信。她写给我信的文字,比我作品的字还多。还有我第一部长篇小说《风雨山中路》的责任编辑高彬,为这部作品的修改,到我工作的单位——涟邵矿务局来为我请创作假。雨天路滑,在火车站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那天,当我赶到长沙的医院去看他时,心中是多么的内疚啊!
这个他、那个她,一个一个,如一尊一尊塑像,永远立在我心头。而这些塑像中,王正湘自然是最高大的!
他走了11个年头了。
那天得到他走了的消息,我连忙赶到他家。河西望月湖,他的灵堂,就设在他家小小的客厅里。他的夫人晏老师,已经流尽了眼泪。我进门后,她只是默默地拉住我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和许多编辑一样,自己是一个有才华有成就的作家,为了文学事业的繁荣,却甘为他人作嫁衣。王正湘的散文、小说都写得非常漂亮。从1950年发表处女作起,几十年间,他发表和出版了300多万字的作品。散文《君山竹奇》收入过国内多种选本,有相当的影响。
老王啊,不管你离开我们多久,我仍常在心中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