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谈

　　连续两次接到单位的电话，喊我回去参加省里的文学艺术奖的颁奖大会。我旅居在云南大理，离湖南长沙三千多里。第一次来电话，我请了假。第二次来电话，硬要我回去一下。说这次新增了“终身成就奖”的奖项，此奖获奖者一共才四人，且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湖南第一次给文艺家颁这样的奖。四人中，作家，仅我一人。其他三位，是画家、书法家和摄影家。我虽已年近八旬，而在这四人中，我还是最年轻的。其余三位，都是九十开外或八十好几了。没法推辞了，只好丢下老伴一人在这个外乡小院，我赶回长沙参加省里的颁奖大会来了。

　　飞机升入高空。我的思绪也在记忆的海洋里飞翔。1961年，我17岁，就参军入伍，驻守到了海防前线。因为自己爱好看书，常到连队的阅览室翻看书报，被指导员注意到了。于是，指导员把我推荐为连队的墙报委员，负责编写连队的墙报、黑板报。当时，正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减轻国家的负担，部队组织大生产，拦海围田，生产稻谷。每天天没亮，我们就奔向离驻地十多里远的海滩，筑堤围田，把海滩开垦为良田。部队里没有牛，人当牛，四人在前面拉犁，一人在后面掌犁。海滩上干贝壳极多。一脚踩下去，脚板常常被干贝壳划破，到处冒血。一天下来，脚板上不知划出多少条口子。但海水含盐量高，划破的伤口并不感染溃烂。当上墙报委员，每个星期安排一天编写墙报，不去上工。我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安排，认真负责地编写黑板报。

　　有一次，我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篇反映一位武汉籍战友利用假日捡拾牛粪、为连队大生产积肥的事迹的文章，题目叫《假日里的忙人》。一天傍晚，下工回来，连队文书拿着一张报纸跑来，边跑边喊：“谭达成，你的名字上报了！你的名字上报了！”我莫名其妙，啥上报了呀？接过报纸一看，是驻地的《汕头日报》，二版上方的一个角上，登着一篇豆腐块的文章：《克勤克俭的小王》。标题下印着我当时的名字：谭达成。文章就是我写在黑板报上的那篇《假日里的忙人》。但我没有投稿，怎么登上去的呢？后来才知道，是我的黑板报出版不久，团里的宣传股长下连队检查工作，看到我这篇小文章还不错，于是抄录下来推荐给了《汕头日报》……

　　就这样，这篇小文章，把我带上了新闻写作、文学创作的道路。1965年2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我的小说处女作《听到故事之前》。同年6月号的《解放军文艺》，发表了一篇评论我这篇小说的文章，称我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师政委的形象。从此，我从军队到地方，从业余到专业，在这条舞文弄墨的路上奔跑了60多年。在人生旅途上，当年17岁的小伙子，竟走到了80岁的大门前……

　　坐在回长沙的飞机上，心潮澎湃。不经意间一转头，看到机舱外，一朵朵白云，如海浪般奔涌在高天。那气势，令人震撼！于是，我忙取出手机，拍下了这幅高天云海之景。

　　60多年来，自己写下了600多万字的各类习作，出版了数十部拙著，获得过不少这样那样的奖励。1999年和2006年，作家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分别为我出版了八卷本、十二卷本的文集。20世纪90年代，省政府决定表彰一批优秀专家。从全省各行各业的专家中，挑出19位，作为获表彰的湖南省首批优秀专家。我也在其中。这一次，又授予我“终身成就奖”。既欣慰、温暖，又略带伤感。欣慰、温暖，是感到组织和人民，对我一生奋斗的认可！伤感，是感到自己前面的生命旅程不远了。这一次，湖南省文联、作协推荐我获得这个奖的同时，又组织工作班子，为我录制影视专题片。你一旦人不在了，好让你的“音容笑貌”留下来。我曾诙谐地对人说：这是为我们办“后事”了。

　　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最终，每一个人都会走向泥土，归入大地。当下，自己应该勇敢地面对现实，乐观地过好每一天。近些年来，我利用自己退休后的自由时光，奔跑于乡村原野，饱览祖国的名山胜水，感受党的乡村振兴战略带来的村村寨寨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手机上记录着这些所闻所见，所思所感，写成短文，发到朋友圈。没想到自己的这些微信日记，被报纸杂志的编辑朋友相中，让它登上大雅之堂，又获得过这样那样的奖。河南大象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分别出版了我的《山水相依》《晚晴居散笔》《奔跑的山寨》等拙著。这就是我近年间写在手机上的微信短文的结集。

　　这一天，我们四人中，三人走上台去（一人因年事太高，出门困难而缺席），从省委领导手里，接着证书和奖杯，有朋友用手机为我们捕捉到了这个瞬间。把照片发给我，说我们的笑容很灿烂。录制影像专题片的朋友问我获得这个奖的感受。我想了想回答道：“获得这个奖，说明党和人民对我这一生奋斗的肯定，我非常激动也很感激。但是，我也很忐忑。我的创作成就，多是40岁以前创造的。40岁后，就转身做文学艺术的组织工作了。当过10年省作家协会的常务副主席和党组书记，做过12年的省文联主席。所以，创作上，成就不高，感到愧对这个称号。叫终身，说明生命快到终点了。但是，我决心把终点变为起点，在最后的这段生命旅程上，再来一个冲刺，创造新的成绩，把自己生命的余热全部献给社会，献给人民！”

　　要把终点化作起点，站到新的起跑线上，再来一次冲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