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昆
● 老屋场 ●
抵达时已是下午4时。这是块小小的坡地。背后是苍莽的太阳山,前面是缓缓降伸的田野、村庄以及同样巨大的山体。太阳依然灼烫。沿着溪流吹来的山风,叹息一样穿过破败的门窗,有薄薄的凉意。
到处是时光肆虐过后的痕迹。倾斜的木壁,腐朽的门窗,长满青苔的地磉岩,不堪重负以至扭曲到触目惊心的柱头、横梁和檩条。阳光漏过稀疏破碎的屋瓦,静静地照着堂屋的火坑。尚未燃尽的残炭,泛着黄昏一样灰白的光。
一个村庄的历史或许就从这里开始。就像屋左的这条山溪,或许是某条大江大河的某个源头。然而,此时此刻,站在溪中硕大的石块上,我们显然无法窥探整个河流的走向、水文和地貌。唯觉流水汤汤,山高水长。
像翻拣珍贵的年代久远的古籍一样,我仍然小心翼翼地、近乎固执地搜寻着隐蔽的细节与痕迹。废墟般的厨房,长着黑色霉菌的满是缺口的陶罐,锈蚀的铁锅残片,被踩踏得凹陷成坑的地面,灶台上郁郁的野草,伸进窗户的灌木……
时间的残酷与迷茫或许也正在于此——一些故物正加速消逝,新的事物正蓬勃生长,好在先祖生活的点滴仍清晰可辨,他们残留的某些气息仍像父母的鼻息一样熟悉。
● 青石 ●
人与石头是一对冤家。像弄不清地里究竟有多少红苕、岭上究竟葬了多少先人一样,我们也无法知晓山野、溪流到底有多少青色的石头。它们就像胎记和黑痣一样与生俱来。
是的,那些玉石般细腻、天空般碧青的石头,就像黑痣一样,遍布村庄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它们那么坚硬又那么柔软,那么冰凉又那么温润,胎记一样让人抛离不开却又心有不甘。
人们像驯养牲畜般驯服着青石。古老坚硬的石头在年轻后生的手里酥如发糕。他们用汗水与肌肉,用铁锤与铁凿将一块块青石雕琢成石碾、石磨、石臼、磉墩岩,铺成石板桥、石板路。
然而人终究活不过石头。人们庄稼样一茬接一茬地生长、成熟、收割,然后消逝。而三百年前先人手里置办的碾子仍在吱吱呀呀碾过稻子,碾过苞谷和晒干的薯米。两百年前架的石拱桥、百年前铺的石板路仍走过一批一批的后人和牲畜,走过无数个清晨与黄昏。
后生时期打制的石臼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滋润,即使置身幽暗的中堂屋仍泛着油亮的光。但当年的后生,浑身的气力却像水分一点点蒸发,人越来越干瘦,头发越来越枯白,神情越来越木讷,再也搬不起臼子、讲不了大话了。
或许就在往后的某个清晨与晌午,后辈请来先生与石匠,用青色卵石砌上坟圈,用青石岩板打成石碑。只有成为岭上先人的时候,人们才会与石头取得和解,像亲人或朋友一样,伴着漫山的清风、明月与寂寞,相守相望。
● 响器 ●
乡野是寂静的。风掠过山林,雨滴落屋檐,山泉淌过竹简,有一种深入骨子的寂静。即便夜里群狗乱咬,荡起凌乱的回音,但底色仍然是浓浓的墨色和深深的寂静。
人们大多寡言,脸上常挂着憨憨的笑,宛如阳光静静落在灶台。孩子们白天在外嬉戏喧闹,傍晚归家亦坐有坐相,站有站样,神情稚嫩而又矜持。
经年累月与泥巴、石头、溪流、草木打交道,沉默甚至木讷的山民对于人世更有一份珍重与庄严。平日里他们自己可以吃糠咽菜,对于亲朋和客人却恨不能倾其所有。平日里人像泥巴一样柔糯,石头一样默默地日晒雨淋,只有逢到重大节日,逢到生老病死,他们才像山火一样热烈,战士一般慷慨。
他们请出系着红绸带子的锣鼓、钹子、唢呐和牛角等响器,像耕地一样慎重地抡起木锤,敲起竹片,鼓起腮帮,在一种撕心裂肺的爆裂的声响中虔诚地庆祝、祈祷或祭祀。
是的,是声响而非音乐,是响器而非乐器,是呐喊而非抒情。乐器是山外的、文雅的称谓。山野有山野的叫法,我们将它们叫作响器。它们奏响的是山间的日头、泥土,是山民的期盼与悲欢。
山民把响器当作仪仗、武器甚至是神器。每当人世间的大事来临,人们就会近乎本能地奏起响器。年节期间舞龙舞狮要动用响器,老人故去要动用响器,架屋场、垒坟圈也要动用响器,在一种世俗的喧闹中壮大声势或寄托哀思。
年头年尾的清晨和黄昏,作权伯伯身披绛色法衣,吹响墨黑的长长的牛角,召唤逝去的先人回家团聚,呜咽苍茫的声音像年迈父亲的嘶喊,那么激荡又那么寂寥。
● 矿洞 ●
宛如删繁就简的历史,若干年月过去,崇山峻岭的白泥塘只遗下若干长满灌木与茅草的巨大坑洞,许多鲜活的人事早已变成模糊、可疑的空洞与背景。
村里已经没有老人说得清楚,矿洞开发究竟始于哪朝哪年。在他们日渐模糊的印象里,只依稀记得他们的父辈和祖辈讲起过那些久远的、来路不明的巨坑,只晓得在村里的溪沟,偶尔可以淘洗出小米一般亮灿灿的黄金。
上世纪80年代,仿佛某种轮回,坑洞在沉寂多年后一夜之间苏醒过来,并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加速度开始漫卷。先是距白泥塘七八公里的蛤蟆塘发现矿脉,随即又在土地坳、牛角冲、归冲、五马破槽等许多山岭和谷湾相继淘出金子。
随后的十余年里,在方圆20余公里的山林中,来自溆浦、新化、隆回等周边数个县市近万人众,前仆后继,蜂拥而至。火药与机械,爆破与开采,金钱与欲望,阴谋与阳谋,背叛与忠诚,繁华与破败,欣喜若狂与心如死灰……数百年前那段业已消逝的往事,或许在更为先进的生产条件下,以快进键的方式重新开始演绎。最为辉煌的时候,那些崎岖的山岭宛如县城的街市,小卖部、小饭馆、桌球室、棋牌室、录像厅、歌舞厅、典当行,应有尽有,终日人声鼎沸,恍然末世狂欢。
与突然兴起一样,90年代中期,政府开始强力整治矿山秩序和生态环境,一切就又戛然而止——人员迅速撤离,矿山日渐荒废,蓬勃的林木与茅草重新占领坑洞……时间仿佛从未流逝,漫山的枞树、杉树,颜色深浓,安详如昔。
然而激起的尘埃数十年后亦未完全落定。极度豪爽与极度吝啬,胆大妄为与谨小慎微,好高骛远与得过且过……凡此种种,仿佛水痘疤痕一样仍在周边山民身上有所残留,纯良如水的性情里偶尔会泛起一丝剽悍、狡狤、怯懦的沉渣。
或许应将一切都交给悠远的时间和宽厚的山野。
● 个人堂 ●
回首某段尘封的隐痛是艰难的。就像掀开一块陈旧的结痂,虽然已不甚疼痛,然而眼前红生生的血肉和过往伤痛的记忆,依然会让人脊背泛起丝丝的凉意。
迄今为止,提起个人堂我仍然难以准确地界定自己究竟是一种恐惧、忧伤还是茫然,或是兼而有之的某种情绪与心结。甚至对个人堂是指一段路,一面坡,还是一片院落,或是相对宽泛的一块区域也不甚明了——只晓得它是一条窄窄的石板路隔开的十数丘水田和一面小小的山坡而已。山坡上十数株高大乔木与几丛灌林之间,是几块倾斜的旱土,种着红薯、苞谷、茄子和豆荚。
一片院落,二十余个中堂,百十口人众,两百余年时光,风一样掠过,一丝涟漪都难以察觉了。唯有似院名又似地名的个人堂这几个字,才将那段久远的历史像基因一样铭刻于村人的血液与记忆。
老人们说,具体年月已记不起来了。只在口口相传中,晓得那儿曾经有过一片规模很大的院落。屋檐与屋檐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像一面青色的山岭。
说是腹泻。突如其来宿命一般击中了这片院落。一个人倒下了。数日后第二个人倒下了。接着,就像山洪暴发,一切都无可阻挡,无可挽回地溃败下去。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先人面对死亡乃至灭族的恐惧有着怎样的挣扎与绝望。人们眼睁睁地无力地看着瘟疫像镰刀一样收割着生命。他们目光呆滞地将亲人抬上山岗,草草下葬,尔后又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瘫倒在床,麻木地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
据说最后只剩下一人。曾经询问过许多老人,也查阅了一些族谱,然而始终无从知晓那根独苗最终流落何方,也无从知晓山后荒草间的那些无名坟茔,究竟是山村的哪一位先人。唯一可以想见的是他离开故土时的惶恐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