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镝

　　再次去小河，它添了块金字招牌：云上的小店。

　　初次与它相遇，在一个炎热的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道路、房屋、院落全被一层层滚烫的气息包裹。抬头，屋后高坡绿叶婆娑，丝丝缕缕的凉意，层层叠叠从枝头洒落。天空那么远，又那么近，几朵闲散的白云，带着浅浅的灰，漫不经心地聚拢，一会儿又悄悄展开……安安静静的河，空空落落的街，似乎皆在诉说居民正在迁徙，水土逐渐寂寥。

　　曾几何时，怎会想到，这个地处湘赣边界的偏僻之处，会成为网红。“云上的小店”物产丰盛自不必说，竹笋、粉皮等晒制品，苦瓜皮、酸枣糕等开胃点心，还有豆豉辣椒、萝卜丁等下饭菜，一包包，一瓶瓶，一篮篮，无不勾人食欲，更勾勒出一幅幅精耕细作的乡村实景图，摇曳生姿，清新入目。

　　“传说中”的农民书画室就在眼前。

　　一间宽敞的画室，一些青少年围坐桌前，他们彼此保持足够宽的距离，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写满专注，好像与来人隔绝于不同的时空，或者正处在一个不受干扰的密室。他们手里均握着一块鹅卵石，有的低着头在为它描着眉，有的侧着身在给它画鼻子，还有的正襟危坐，为其添上红唇。这些石头，大小形状不一，在被选中时，就被一双双清澈的眸子赋予了生命的色彩，然后有了表情、灵魂，成了一批风格相似但绝不雷同的卡通娃娃。它们活灵活现的样子，无不泛出一汪汪活水，仿佛正从孩子宁静的心田汩汩而出。原来，这是些失聪少年。

　　这只是序曲，一个更大的空间让人豁然开朗。足足容纳几百人的室内，自然垂挂的画作几乎将墙壁铺满。横幅款画作大气磅礴，远处的山峦、溪涧，近处的岩石、红梅，既绵延一体，又层次清晰，人在画前，有如身临其境。竖条画四幅一组，看起来是局部山水风景，却蕴含着铺向纵深的无限风光。一个个农民模样的画师，站在一张张排列整齐的画架前，正泼墨挥毫。在他们飞舞的毛笔下，有的出现了石头，有的添上了房屋，还有长出了树木、飞泉、峭壁，还有的负责着色、点染。站在我身旁的女画师梅，笑容可掬地陶醉在画作里，手不停笔地堆叠出迎客松的枝枝叶叶，谁知道，去年，她还在沿海打工，每天忙碌不停，却无法安放身心，远在家乡的孩子、老人，无不让她牵肠挂肚。现在好了，安然流淌在她笔端的，全是岁月静好的风景。

　　一道道工序、一幅幅画作，每一笔，都是画师精气神的交付。一笔落下去，便画不成另一笔，每笔，都从心头掠过，诠释着特定的时空和心境。脚踏土生土长的村庄，内心无比安稳，画师挥洒的，不仅是一幅幅手工画，更是他们对田野的守望。

　　路边空闲处，青草葳蕤间，墙头围壁上，到处都是针插缝的画作，一幅幅，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或方或圆，依形就势，像是农民画师的闲来之笔，意趣丛生。瞧，匍匐在路边、桥头、溪涧的一个个石头，无不承载着画作，有的古朴，有的灵动，与散落在村舍间的各种画作遥相呼应，真是“人在画中游，画在景中走”。荷花池边，一块由很多褐色的小石块垒成的大石头，拼砌成凹巢状，里面湾着一池水，一尾尾红斑、黄斑、黑斑金鱼，摇动着灵活的尾鳍，在鲜绿的睡莲间聚在一块，像在商量着什么。近前一看，原来是幅金鱼立体图，垒在池底的小石块，也是画作的一部分。

　　一处长亭，既是宣传栏又是画廊。行于亭内，一驻足，一抬眼，皆是辽阔的田园。田里的水稻、烤烟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一垅垅一畦畦，排列整齐，像卫士，捍卫着土地的尊严；菜园里的玉米、茄子、辣椒、豆角、空心菜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透出农家生活的丰饶；竹篾条编扎的篱笆像道风景线，围挡着一家家园子，将田园整饬得井然有序……

　　作物悄然生长，村庄拔节向上。

　　一座座休闲农庄，或精美如园林，或自然如农家，错落有致，沿河而上。河边柳树下，款款流水边，几座凉亭，依次排开。几位老奶奶，悠闲地坐在竹椅上，静静地守着小货摊。摊板上，凉粉、盐姜、白辣椒、红薯片，都是儿时的模样。啜一口凉粉，沁凉的感觉在舌尖翻转、盘旋，纯手工的味道催生了记忆，童年的感觉纷至沓来，一缕炊烟在心头袅袅腾起。

　　一条大黑狗卧于路旁，毛色油亮，半眯着眼，像是休憩，又仿佛保持着对外界应有的警觉。待我跨出路端，向前靠近，它突然抬起头来，竖起前半身，朝空狂吠，汪汪汪……声音响亮，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又似乎，使得村庄愈发安静起来。

　　浅浅的水圳边，几只小母鸡撒开细长腿，在板栗树下的阴凉里来来回回，与其说是找食，毋宁说是漫步。它们一会儿低头啄食，一会儿又阔步地朝前走去，闲适悠游，无与伦比。

　　游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全被村庄的生机勃勃掩映。不，他们不是游人，而是归来的游子。这里是他们的家乡，也是他们慈爱的母亲。再多的游子归来，也不管何时归，她都朗然张开双臂，轻轻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