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我在北京住了大半辈子,却说不清这座古城的底细,至于对那些旧岁里的风景感受就更为模糊了。帝京旧迹,已经成为一门学问,今人叙述它时,是在不同的层面展开的。史学家关注台阁间风雨,文人却喜谈市井烟云。后者多诗意与谣俗之趣,每每被世人青睐。不过,至今没有谁敢说写透了这座古城,旧迹与新风都在漩涡里,跳出其间来看世界,并不容易。
我的印象里,五四新文人笔下的古城,文字多有味道。姜德明先生曾编过一本《北京乎》,是新文学家的视角,名篇很多。
书中一些外来人写北京,与本土出身的有所不同,自然也存在着另类感受。和北京人的自言自语比,是现代性背景里的遗存,流动的是开放的感觉。其实外省的作家写北京,难免皮毛之谈,他们借着古都的边边角角,讲的还是自己。
而老北京眼里的一切,往往有一些幽微之处,须细品方能知道本意。像萧乾、金受申这样的人,文章是有厚度的,比如金受申的《老北京的生活》,与齐如山的一些著述相似,写京城日常生活和习俗,自己隐在后面,可谓于不动声色中,画出林林总总的形迹。儒释道的古训,在他们笔下分解成碎片,散落于市井的里里外外。
四季时令,婚丧礼俗,庄馆茶社,余裕之趣,七行八作,都有时光里的颜色。旧俗藏着远去的灵魂,一代代人去捕捉它,说起来有不少的典故。
陈平原曾提出“北京学”的概念,希望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这座古城。这是重要的。不过这是外省人的感觉,目的是要把复杂的感受系统地整理出来。做研究要依据的,就有原始的资料,而亲历者的自述,显得颇为重要。
土生土长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往的陈述方式,有书本里没有的东西。郭宝昌笔下的艺林之影,止庵书里的东西城的日常生活,靳飞文章里的老派人物,如今想来都有意思。
和老一代作家比,新起的京味儿写作者,可说还在前人的文脉里,但也渐渐在找自己的道路。我所接触的侯磊,是个80年代出生的青年,他的北京记忆,有另一种滋味。由于他,我感到了京味儿写作的延伸性,传统的审美还活着,在他那里得到印证。
我认识侯磊还是在人民大学的校园里,他那时候在读硕士,是创造性写作班特殊的学生。这个青年兴趣广泛,了解梨园,收藏旧书,也偏好掌故,深解胡同春秋。古都残存的旧岁遗风,几近泯灭的明清趣味,在其身上都有。这趣味不是大学里养成的,入学前已经大致形成。在摩登化迅速膨胀的时代,自觉汇入小众中的小众,说明内心另有寄托。
老北京属于平民的那部分气息最为难得,京味儿的价值在于切掉了帝京贵族的赘肉,炊烟与吆喝里尽是百姓神采。陈师曾当年画《北平风俗图》,很传神的就是街市里的味道。老舍作品感人的地方,也是这种图景的记录。
侯磊在许多地方受益于前人,他笔下的世界,有许多我过去陌生的经验,经由其感性的笔触,打开历史的一扇扇门,胡同故事传递着历史演进中的斑斑痕痕。以往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宏大叙述,却遗忘了旧路与老屋里惆怅的目光和沉寂之影。寻找消失的存在,比起今天时髦的东西意义不差。
《北京烟树》是一个人与一座城的录影,个体生命的印记与许多日常生活在此活了起来。作者对于身边的一切,有着好奇心,那些关于一日货声,冬日取暖,澡堂行迹,写得饶有趣味,不是深味其间脉息者,难能有此文字。簋街的小吃店,驻店歌手,庙宇,人流,北新桥的文脉,勾勒得也有温度,牵出的人与事,都在无意中注释着时代。
(摘选自侯磊所著《北京烟树》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