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栋

　　我一直比较喜欢书法。

　　父亲曾在大学教书。记得他说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里只用了六个字，就活现了冰雪融化的过程。这，恐怕是对我最早的文学启蒙。父亲除了爱读些杂七杂八的书，还喜欢用他那老式派克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给我印象深的是他自己的签名，两个字上下一体，互有笔画借用，套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体现了“形式构成”。在幼时，这却令我感到新奇：字，还能这样写。

　　母亲的口琴吹得好。她特别爱干净，喜欢今日事今日毕，每晚临睡前，她都要检查我的书桌，看收拾干净没有。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你明天上课要带的都放进书包里了吗？母亲为人心善，凡事先替别人着想，所以邻里关系极好。早年困难时，缝缝补补，哪怕是个补丁，她也不肯随便，总是力求齐整美观。她为自己五个孩子的成长操碎了心。

　　我在外地生活时，母亲常给我写信，其字体颇有点“瘦金体”的味道，笔画瘦劲爽利，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有如她老人家率直之性，令我感佩。

　　学习与工作中，我常把那些写得好的书法标题剪辑，也曾把画报中杨维桢、郑板桥的书法作品剪下粘贴，尽管讲不出好歹，但每每拿出观摩时，总感到愉悦。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到报社工作，30余年，一直在文化部当编辑，有幸认识了一大批书画名家。不通一艺莫谈艺，我想“通”的一艺首选是书法。采访他们，自然是一种最便利的学习。一来二往，有的还成为了朋友，如李铎先生，亦师亦友，来往书信都有几十封。李老咳唾成珠，话不多，但许多深得我心。他常用一个“飘”字来衡量书法好坏，多次强调说书法不能“飘”。其实，不光书法不能飘，做人何尝不如此。浅尝辄止，获过几次奖就飘飘然，自以为天下第一，余皆碌碌，这样的人器小易盈，在艺术长途的跋涉中走不了多远。

　　尽管我一直喜欢书法，但很长时间里没有拿起毛笔真刀真枪地去练，我先得全力以赴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报社乃藏龙卧虎之地，在这里工作，不容有丝毫差错。用一个年轻校对的话来说，错一个字就是本长篇小说。须知，报纸一印几十万，一份报错一个字，几十万份就是几十万字，不就是部长篇小说吗，遑论其他，怎敢有丝毫分心？

　　尽管没有拿起笔天天去临摹，但我买了大量的字帖与理论专著，甚至价格不菲的《中国历代书法墨迹大观》《中国书画全书》《颜真卿书法全集》《王铎书法全集》《汉碑全集》等都陆续买来了……闲时翻阅，确乎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与享受。清朱和羹说：“若使胸中有书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随手翻得多了，铁画银钩入梦来，道理也悟出来一些，“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在日后的习书中，这种大量读帖的益处，让我尝到了不少甜头。

　　退下来后又是好几年返聘，依旧是为文化打工。现在，终于有了专门操练书法的机会。感谢湖南国画馆、张忠艺术馆、荣宝斋长沙分店的朋友们，他们在不同的时段为我提供了习书的场所，纸笔墨砚一应俱全，偌大的书案任我尽情挥毫，从笔法、字法、墨法、章法几方面可反复作探索。这三个场所的“实战演习”，让我的书法无形中来了个“三级跳”。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我感觉自己的书法上了道。“眼有神，腕有鬼”的矛盾虽然依然存在，但只要道是正道，就可大胆往前走了。

　　时至今日，书法早已是显学，是热门。其实在古代，并没有很高的位置。明黄道周说“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朱和羹亦云：“书学不过一技耳。”当然，这“七八乘事”这“一技”，真要学好写好又何尝容易。米芾说一幅作品“三四次写，间有一二字好”。大师老米尚且如此，可见学书之不易。窃以为真正要成为一个书法家，不止步于书匠而沾沾自喜，不动辄以书技而炫耀于人，这需要一辈子的努力。这种努力，不光是“笔成冢、墨成池”般的苦练，还有一种努力是“读书”。高二适说：“光写字不读书是书匠。”坚持不懈地大量读书，可以说是要真正成为一个书家的至关重要一课。积学大儒，必具神秀。“华山片石是吾师”，我本愚钝之人，所幸爱书成性。几十年下来，家中亦藏书两万多册。我之读书，取“八面受敌”法与“零敲牛皮糖”法。从不图“一网打尽”与一劳永逸。每天翻一翻读一点。见浅为浅，见深为深，浅浅深深，终归是开卷有益。感谢柜中书，几十年来天天让我从中汲取无尽的营养。

　　对于书法，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取舍与评价。我心目中的好书法是“字中有笔”与“字外有字”。“字中有笔”讲的是“得法”，“字外有字”所指是文化。“字中有笔”不易，“字外有字”更难。唯其难，才更值得我们去追求。

　　今年因疫情严重，清明时节没去父母墓前祭奠，仅以这本新出的我人生旅途中的第一本书法集，供奉于父母墓前，感恩他们对我几十年的关爱与培养。

　　（此文为《湖南省书法院艺术丛书·蔡栋卷》后记，荣宝斋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