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琼
站在月形山峁上,我的目光在湖山塅里的田野上逡巡。秋天一天比一天深刻,田野里金黄色的成分也一天深过一天,阳光闪烁着一种黄铜质沉甸甸的光芒,等待收割的稻子挨挨挤挤着,一丝微风拂过,让我似乎听得见稻子们愉快的喧哗。稻浪在季节的门槛上一波接一波地翻涌着、舞蹈着,这该是乡村里最为妖娆的时候吧。
隔着偌大一片田垄,石鱼山远远地伫立在我的眼底。身旁自侃为“八零后”的钟老指点着介绍道,“这条山好像一条泥鱼,当地人就叫泥鱼山,你看,摇头摆尾的,鱼头就对着育泉河,好像在喝水,又好像要入水的样子哩。”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土生土长的老人家称山为“条”,这显然不是他们平常口语的习惯。看来,当地人真是把这座山当成一条鱼了。
我顺着老人家的手势,打量着空旷的田野中兀立的石鱼山。
石鱼山位于湘乡市三龙湾村,山并不高,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载:“涟水东入湘乡,历经石鱼山,山高数十丈,广十里。”山上覆盖着茂密驳杂的林木,遮掩了山头的本来面目,饶是钟老说得绘声绘色,我愣是没瞧出哪是鱼头,哪是鱼身,哪又是鱼尾。倒是或称之为“石鱼屏”,我觉得还真有那么点味道。绵延十里之长的石鱼山,在我眼里分明就是一叶斑驳的屏风,默立在金色的田野间,向人们展示一道道四季轮替的风景。不过,不管我眼中的石鱼山是否名实相副,谁也无法改变,它在历史上即为湘乡老八景之“石鱼鼓鬣”的不争事实,乃湘乡历史最为悠久的风物。我曾有幸在故纸堆里阅读过清嘉庆年间绘制的一张旧八景图,其中即有“石鱼鼓鬣”,画面上勾勒的石鱼山状如泥鱼,在清凌凌的育泉河边探头探脑,河上一叶扁舟晃晃悠悠,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山脚边散落着几间草庐,似乎闻得见鸡鸣犬吠。其实,石鱼山以产鱼化石出名,历史早有记载,还是地理文献《水经注》中说:“……山下多元石,色黑而理若云母,凿开一层,辄有鱼形,鳞鳍首尾,宛若刻画,长数寸,鱼形备足,烧之作鱼膏腥,因以名之。”寥寥几十字,个中蕴藏了的信息量却的确不少,我想,这才应该是石鱼山之名真正的由来吧。
我沿着育泉河径朝石鱼山走去,说是河,还不如叫小溪更贴切。
野径荒芜,钟老介绍道,早些年时不时有人来山上偷挖鱼化石,这当然是不允许的,不仅国家不允许,就是三龙湾村里人也不答应。听得我频频点头。拾级而上,虽已仲秋,山上树木葱茏蓊郁依然,枝叶间漏下来的阳光在我眼前晃动,山风时不时蹑足而至,让我感觉到神清气爽。我的目光在这片丛生的树林里,一寸一寸移动着,慢慢搜寻。地理文献及考古学者们早以不容置辩的论证告诉了我,就在我的脚下,正隐藏着第三纪的地质年代层位。这让我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起来,把自己的步子放轻,再放轻,生怕惊扰到那个久远年代的清梦。
“八零后”的钟老真是个热心肠的本地通,而且对鱼化石还颇多了解。他屏声静气地对我说,现在要碰到鱼化石,可得运气好才行。上世纪80年代这里兴起了一股挖采鱼化石的暗流,有人还靠倒卖发了横财。那时,石鱼山附近村民在修房子时都能挖到鱼化石,大多已出手,如今山下很难看到了。见我侧耳听得兴起,他不无得意地说,他当然是看到过鱼化石的,甚至看到过鱼化石出土面世的情景。产鱼化石的岩层大都很薄,只有2寸多,石鱼山岩层分许多层面,上下岩层颜色也不一,有黄色、绿色、褐色, “而鱼化石常常只在灰黑色页岩中。”钟老一脸神秘地说:“这可不是我讲的,而是来自省里面一个地质专家作出的结论。”我偏头问他:“你真看到过?”钟老来了兴头:“我80岁的人了,还骗你?”他说,他看过别人挖出来的两片化石,一片化石上面的鱼,专家后来考证叫洞庭鳜鱼,那鱼张着嘴巴,只怕是死的时候很痛苦了。很像当地的白条鱼。另一片上面的跟现在的小鲤鱼一样,专家讲那可是不常见的骨唇鱼化石。听说这里还挖出了胭脂鱼化石,之前,一直认为胭脂鱼只在北美洲才有哩,没想到在石鱼山也找到了。他指着山下说,石鱼山一带以前是片湖,所以现在就叫湖山塅,历史上遭遇干旱,河流和湖泊突然干枯,河床见底,鱼大量死亡,后又被降水和泥沙掩埋,数百万年后,石头升的升降的降,有些沉入地下,有些变成了一条山,所以石鱼山附近总能挖到鱼化石。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像那淙淙流水般,我由衷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真是没想到,这一趟寻访石鱼之行,幸运地碰到了如此内行且热心的免费导游。那么,对于是否如钟老所说的,即算遇不见真正的鱼化石,我也不至于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去。
那天,在山上转悠了好一阵子,还真是无缘一睹鱼化石的真容风采,层层叠叠的黑色页岩清晰可见,俯身细察,感觉一股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想里面一定埋藏着不少扑朔迷离的秘密呢!在这里,或许脚边的一丛野草,就会让你遥想几千万年前是一片怎样的远古湖泊景象,让你想象那些在清澈的湖水里游荡的小鱼,多么自由自在,姿态优美。直到今天,在一方方化石上我们还能一睹其活泼泼的生命痕迹。沉默的化石呵,唤醒了人们迢遥的记忆。
随意散漫的脚步在山间一路蜿蜒,轻轻叩响一山的静寂,猛一抬头,陡见一古藤依树而生,如两根鱼须竖立,卧南湖,观北斗,欲乘势入海。钟老提示道, “石鱼庙”来到了。顾名思义,庙里供奉了“鱼”神等一众神灵,有联语赞曰“石骨千年显圣,鱼魄万载化龙”。在我粗浅的理解里,大凡人们关于神灵的膜拜,究其实是一种图腾的寄寓。这里本是远古的湖泊地带,大自然千万载的奇妙造化与鬼斧神工,使湖泊消沓,赐予了一片可资人类栖息繁育之地。然事与愿违的是,历史上这一带曾是有名的旱涝灾区,当地有句俗话道是“有女莫嫁湖山塅,十年水灾九年旱”。其时,“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喜悦,之于湖山塅的老百姓却是一个遥遥的梦。钟老语气里明显带了几分无奈地说,石鱼山前有“锅子山”,后有“篓子山”,你看这鱼还能往哪去呢,往前是自进油锅子,往后也是被关进鱼篓子,进退两难,都是命运不济,除非这石鱼真能飞起来!我看到山中还有一副不知出自于谁手的门联,写的是﹕石鱼鼓鬣千家富,古迹重光百业兴。我暗揣,这联句不也正是道出了蛰伏在人们心中已久的梦想吗?
原路返回时,碰到三龙湾村新上任不久的龚国威书记,正带了父老乡亲们在修葺年久失修的育泉河,沙石、水泥、工具在小河边摆开了一个火热的场面。看来,为石鱼山铺筑腾飞之梦的蓝图正在落地。这时,我的视线被一条在小河里畅游的鱼儿牵引,它忽左忽右,忽快忽慢,或钻进河畔摇曳的水草里嬉戏,又或深潜河底好像和我玩起了迷藏,倏地,它的身影箭一般冲向远方,仿佛长出了一双矫健的翅膀,如一只在蓝天白云间振翅翱翔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