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底,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他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底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底,或者超乎我们底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底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底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底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
“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
山响
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他们的话语,给我猜着了。这一峰说:“我们的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那一峰说:“且慢罢,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罢。”
正在商量的时候,他们身上穿的,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歇歇罢。我们的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去罢,去罢,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他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底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底颜色。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摘选自《许地山散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