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市邵东一中振华实验学校高1407班  姜超凡

    院子后山闲置着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前身是一座削平的橘山。多年来，空地上杂草丛生。终于有一天，像拓印一样，空地上被辟出了一方干净规整的空地，觊觎已久的邻居们立马行动起来。

    中国人骨子里就有耕种的基因，清华大学人类学教授史禄国先生感慨，居住在遥远的西伯利亚的中国人，不管天气如何，都要下些种子，试试看能种出点啥。《大兵小将》中，梁国小卒擒住卫国将军，他念想的报酬也不过是“五亩良田种点啥”。“种点啥”的农耕思想浸润在每个30年代—70年代人们的脑海中。后山这块空地上是笃定能种出点东西的，因而不出一个月，空地就被领居们跑马圈地的瓜分一空。他们用新买的锄头划了一个圈，庄重地声明地权。而行动稍晚者却被激发了非凡的胆量，划出的面积往往突破同行的默许，到第二天，就会发现超额的土地边界被添上数道愤怒的划痕。

    于是，各家城主修界治田，泄水筑垒，划疆而治。小水沟像护城河一样缓缓流淌，有些富饶的城主（包括我的外婆）以木条筑起低矮的城堡，城堡中围困住的几十只鸡鸭就是其治下之臣。领主之间也经常互借农用器械，考察农业成果。“你家丝瓜长得真是喜人。”这是一句发自肺腑的赞扬，互惠的结果就是——“喜欢就拿几根回去做菜。”

    这些场景看起来十分美好且浪漫，但是浪漫的幻想据说是因为反感都市的物质和功利。具备农耕气息的活计，沾染了农村生活中温情脉脉的伦理社会的印象，其实大家也就是单纯地为了吃上比市场上便宜的放心蔬菜。其实即使是莳花弄草，过程也是艰辛而无浪漫可言的，垦地开荒、选种播种、烧灰堆肥、施肥追肥、除虫除菌，都既需细心又要体力。种菜的都是退休或闲职的邻居，当本职工作不再牵肠挂肚，时时挂怀的就是那一亩三分地。天干物燥，会不会晒黄幼苗；豪雨如注，会不会积水沥涝；泥土上有鼬科貂属动物的足迹，是不是墙根住着的黄鼠狼又蠢蠢欲动了？这些担忧让他们不在田地，便是在去田地的路上，迎面打招呼也暗含着潜台词：你怎么还不去田地？

    就如《盘庚上》所言：“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杜甫访问旧友，旧友欣喜得让儿子去“暴雨剪春韭”，这情景我在今朝也见识过。我的外婆和外公在田间地头从不懈怠，那块田地成了取之不尽的仓库，随用随取。其他的同行也不遑多让，以至于在夏天时出现一种景观：高耸的玉米地里常悠远地传来农人们的对话，“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描述的就是这幅情景。

    种植就有两种精神价值：首先，植物的属性是“慢慢长大”，这里面包含了“成长和耐性”，促成和伴随这种成长就是一件饶有兴味的审美，正如诗经《绵》感慨：“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得来不易，才更欣喜。另一方面，种菜更是“寻找乡土上的情感，以及对过往成长的一种追溯”，知青虽老，壮心不已。当我的外婆连根拔起一颗胖大的凉薯时，那种喜悦和满足感，足以抵消此前的全部辛苦。

    新生代难免带有一种鄙夷农人的思想，认为精神世界越荒芜，田间地头就越丰饶。知识分子缅怀乡土中国，认为村落隐藏着改善社会人际关系乃至重塑国家精气神的密码。但是农业集体化和土地改革早就割裂了城乡格局，都市里的农活就成为一种与快生活、高物价、黑心菜、职业病对抗的修行。只是在寸土寸金的现代社会中，每一寸土地都被寄予了比耕地出产更高价值的期待。于是在推土挖山的机械轰鸣声中，这块孕育了至少十年作物的土地于2014年轰然陷落，成为一湾水潭。3年之内，近30层的高楼将徐徐升起，埋葬着未来住户们春华秋实的农耕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