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生了孩子,失去了工作待业在家。整整两年多我忙于带小孩,那青年时代热烈的文学之梦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接着就面临寻找职业的问题。当时我对理想职业的考虑是这样的:我希望找到一种职业,能够免去种种令我感到恐怖的人际关系,尤其是能免去政治学习。这种职业也许赚钱很少,但责任心不大。那是1981-1982年,我找不到这样的工作。我曾盼望去省政协做烧开水的勤杂工,但等来等去终于没能轮到我。
有一天,我在走投无路之际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学缝纫。对,为什么我不能学呢?这是一门可以解决生活费用的手艺,只要有恒心,我不信我就学不会。退一点来说,即算我最终没能学会,也可以帮人补补衣服,锁锁三线边什么的,我看见有的妇女就是以此为生。
接着我又想到我的丈夫,他是一个优秀的木工,做木模家具是看图纸划线,做服装不也是同样道理吗?正好家中有台缝纫机,我马上动手拆旧衣服,拆完再缝上,反反复复地练习。在我的带动之下,丈夫也开始钻研裁剪书。当时他在一个仓库搞维修工作,那是种“磨阳寿“的工作,没事干领导也不让回家。所以他白天干完活都在维修房关上门打瞌睡,晚上回来用报纸裁纸片。
对未来的憧憬激励着我:成为自食其力的小业主,万事不求人,不找关系,凭手艺过日子,与此同时获取搞艺术创作的条件。缝纫不是一门容易学的手艺,既需要韧性又需要灵性。我记得有多少个夜晚,我们为了攻克难关,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点;还有一次因遇上难题,竟连3岁儿子吃饭的事都忘了,为此自责得夜间失眠……其中的艰辛自不必细说。
功夫不负有心人。6个月之后,我们用铝板做了个小招牌吊在窗户下面(当时住三楼),开始正式承接服装了。我记得第二个月就赚了60多元钱,合丈夫两个月的工资。此后当然越做越发。丈夫的裁剪技术与众不同,很受欢迎,我则比较擅长于为顾客设计合体的式样。最为繁荣的期间,我们在家带了4个徒弟一起干。我们在门上安了那种最原始的电铃,顾客一按,它就发出如鸭公一样的怪叫。在我听来,这噪声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它代表了自由、希望和心境的平和。
我的处女作《黄泥街》的创作,就是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开始的。那大约是承接服装不到一年之际,我的自信心空前的高涨,前途闪闪发光。白天忙忙碌碌,人来人往,一边脑袋里塞满了衣服尺寸,我就用另一边脑袋创作。我见缝插针地将草稿写在一个旧笔记本子上头,到了夜间再一一誊清。我在写作时并不十分惧怕外界的干扰,我的思维常常可以在两界之间自由地穿梭,刚刚为顾客量完尺寸,设计好式样,马上又可以回到桌边去写。
1985年,在作家朋友们的帮助下,我的作品终于得以发表!我没有料到会如此顺利。到了1986年,刊物上面就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对残雪作品的评价,向我约稿的人多起来了。形势对作品的数量有了要求。我自己的内心也很急迫,我觉得我要写,我一定要写,我已经憋了这么多年了,要赶快写啊!谁知道形势会怎么样变呢?
1986年至1987年,我开始“退居二线”,将缝纫工作全盘交给丈夫去处理,自己只煮煮饭,管管儿子。
1986年至1988年,我发表了大量的作品,在文坛上造成了影响。至此写作已成了我生命的目的。
(残雪,湖南先锋派文学代表人物,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等)
(摘自《写书记》 残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