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亲耳听到中国驻外使节向国内反馈信息:我们送的中国画不受欢迎,以后不要送画了。应引以为戒!法国总统戴高乐、密特朗、希拉克绝不会把塞尚、马蒂斯的画当国礼赠送——如果作品是国宝,当然不能送;如果作品质量不高,更不能作为国礼。这是我的一向的看法。
我的教训不浅。有一次,一位部长访日,点名要我的一幅画,专门送给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当时张仃是工艺美院院长,他必须执行这个任务,否则无法向上面交代。我因与张仃的老交情,只能成全。一幅装裱好的《香山白皮松》,我亲手交给了张仃,由张仃上交。不料数十年后,我在拍卖行看到了这幅《香山白皮松》被拍卖。此画肯定没到大平正芳手里,肯定没到日本。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住房条件普遍比较差,官方请某些画家住北京饭店,有空调,有暖气。有人短住,有人住数月,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却要不断给各层领导画画。曾有人问俞致贞,你们作画有多少稿费?俞答:“三百(白)——白吃白住白画。”
北京饭店大宴会厅需要一幅巨大壁画,高3米,宽15米,他们几次来约我,希望我做此大画。我选择的题材是汉柏,画名“清奇古怪”。我备好相关材料,在家里做足了造型设计的准备工作,到北京饭店后日夜奋斗,只用一周时间就画完了。
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北京饭店大宴会厅重新装修,这幅巨画才被取下来。后来,出版社要出版我的绘画全集,需这幅画的反转片,只能到北京饭店去照,而北京饭店的领导及工作人员却说不知道有这样一幅巨画。我很心痛,这是我一生里创作的最大的一幅画,也是我最满意之作。我上书温家宝总理请求追查此画下落,同时希望能够把它转移到国家美术馆或博物馆,否则它将要烂在仓库里。温总理批复:一是查,二是尊重作者处置此画的意愿。北京饭店不得不把这幅画展示给我看。当时一层层的警卫站岗,他们如临大敌,坚决不肯将画转移至国家美术馆或博物馆,我想借展都没有可能。其中一位北京市官员居然对我们说出这样的话:“你们展览收了门票如何分成?”
我曾给人民大会堂作过较大的油画,其中一幅是表现首钢题材的《青松红日》,竟然已是有帐无画了!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摘自《吴冠中百日谈》 吴冠中口述 燕子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