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到得甘肃通渭,看到马路边一棵棵柳树,绿丝绦在微风中漫荡秋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树与雨水,曾在我心头构筑了唯一联系:柳都是水边生长。这个一年都难得下一场雨的黄土高原,遇见柳树,与我想象太不切合。
站在一棵柳树下,迎面看到一位大嫂荷锄走来。认麦为韭,认鱼为鲁,也是常有的事:“大嫂,这是什么树?”大嫂见我如见外星人,我读其眼神,好像我不辨菽麦,缺乏常识。“左公柳啊。”她说。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尺,引得春风度玉关。左公柳是种在天山脚下、新疆大地的,如何又在黄土高坡?左公率数万湖湘子弟万里征战,是从定西跃进新疆的。
我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一百多年前的先辈湘贤。遇到方式甚是特别,遇到一棵柳树,就是遇到一个老乡。左公名字,以一棵树的枝枝叶叶为笔画,写在黄土高原大地上。这里每一棵柳树,都叫左宗棠,简称左公柳。从定西到新疆,三千里路,亿万棵柳树,都叫左公柳。一身化作千百亿,普为众生作依怙。三千里江山,我们遇见每一棵柳树,都是与左宗棠迎面相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遇到的这位大嫂,是地地道道的西北农民。她不是学者,不是作家,唯其普通,才见左公在这块土地上的深入。作家与学者知道左宗棠,不值得惊讶,西北一个农妇,脱口而出左公柳,让我惊喜。男女童叟,皆呼左公柳,左宗棠名字种植在黄土高原,根系多发达,根底多深入。左宗棠以一棵树的形式,扎根在大西北的深厚土地上;左宗棠以一种日常事物的形式,生长在大西北人民的心上。天上一颗星,是某某某;地上一棵柳,是左宗棠,这是与天地同久啊。
左宗棠于通渭,只是路过,不太驻足。左公曾任陕甘总督,任期不太长,其主要职责与精力是收复新疆。但军事倥偬,不忘民生,叫战士们一肩挑枪,一肩挑树,数万湖湘子弟掮数万棵柳树,以枪为锄,挖坑种树。三千里柳树,更行更远,左公名字生机勃勃地生长在这里。
我在通渭所见的一棵棵柳树,身不高,比我只高一个头,杆不粗,只是一只胳膊粗。这不是左公手植,是西北人自植。但只要是柳树,左公之后,都叫左公柳。由通渭转临洮县,我去了一个叫岳麓山的地方。对,是岳麓山,与左公湖南故里一字不差的岳麓山。那里树林阴翳,文气鼎盛,景区进门,一棵高大威猛的柳树,岿然屹立,主干宏大,一个人抱不住,枝干黑褐,一身沧桑,枝叶阔展,可荫半个操场,是一棵有着厚重历史的古树了。古树上赫然挂了一块小匾,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左公柳。这就是左公亲植的。左公见了岳麓山,一定无比亲切,这里就是他故乡。
我没想到,西北大地,左公元素是那么多。去首阳山,瞻仰伯夷叔齐。城头变幻,朝代更易,这哥俩誓死要做商国遗民,打死也不立身周朝,不食周粟,饿死首阳。本来去拜这哥俩,不意又遇到了左宗棠。首阳山上薇菜满山,树木森然。一个小祠堂上,猛然见“左宗棠”,祠庙名“清圣祠”,祠名正是左公亲书。左公遗墨,此处甚多。正殿西侧,留有“左宗棠首阳山宜祀清圣辨碑”,碑有24行,每行50字;旁边亦有左公笔书“百世之师”。左公日理万机,抽出时间来首阳山,是来吸取精神力量的吧。伯益叔齐,在首阳山上写了三千年后犹清亮发光的一个字:忠。左公哪怕死在万里之外,也要拼死收复新疆,他写的,跟百世之师写的,都是一个硕大的忠字。
左公书法,与曾国藩很不一样的。曾公是多正楷,左公多行草,左公书法是,狂风吹笔画,笔画犹屹然。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验之左公,真确不假。特别有意思的是,左公题匾作联,他落款别具风貌,“宗棠”两字小,“左”字都用夸张修辞,写得硕大。《求是》杂志原编辑李下公告诉我:“左”字笔画少,所以要大写,如此,才有整体观。而我第一感知是:左公自信。左公自信满满,他写自己名字,豪气冲天,比武松壁上留名,更多八九分壮气,左公是带着这股壮气猎猎出征的。左公是自信的,左公是豪迈的,左公一直自诩诸葛亮,逢人曰“今亮”。现在看来,这不是自傲。收复百六十万国土之功,想来要高于诸葛亮偏安西蜀之勋。
若说在首阳山上,左宗棠那“左”字,大得还算有节制,到了渭源县渭源风景区,景区大拱门上,“渭河源”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下落款亦是“左宗棠”,这里的“左”字,大得有些惊人,笔画粗壮,占地宽展。后生来此,无限思敬。我们合了影,就在左公这字旁,也想借湖南先贤一点壮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