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倜 郭宸
江华瑶族自治县的崇山间,是数不尽的褶皱;湘江乡樟木口村的绿植漫山遍野,不起眼的草药点缀其中。
84年前,稚嫩的瑶家妹子黄兰英跟着父亲、祖父,在茂密的山林里穿行、采撷、认药、尝草,学习古老绵长的瑶族医药技艺。
大山无言,岁月像风儿一样。一晃,她的人生已走到102岁。
自接过衣钵起,黄兰英守护着家族第五代单传的瑶医医技,记不清已为多少乡亲解除病痛。如今,这位百岁老妪依旧坚持采药、奔走行医……一段关乎坚守、淡泊、传承、为善的佳话,在瑶乡深处升腾。
“祖传的技艺不讲钱,讲钱就不灵了”
6月21日下午4时许,背着背篓的黄兰英,迈着细碎轻快的步子,笑呵呵地回到了家。
一堆新鲜的草药从背篓里倾倒而出。黄兰英脱下套鞋、放好镰刀,忙不迭地上楼准备处理。一间约20平方米的房间,密密麻麻堆满各种草药,即便是懂行的人也很难全部叫上名字。
“不累!干了一辈子了,熟得很!”黄兰英操着乡音,声音洪亮,除了身形有些许佝偻,实在看不出已是102岁高龄。
只言片语,凝集着84年的足迹。
瑶医医技,是瑶民长期以来战胜野兽虫蛇、木石刀伤、跌打损伤所致外伤内疾的智慧结晶。在这里,许多家族都有祖传的瑶医医技,黄兰英也不例外。
自幼在父辈熏陶下耳濡目染,见识自家祖传瑶医医技对付颈肩痛、肢体麻木等方面的功效。18岁那年,她作为五代单传传人,背着背篓、拿着镰刀,跟在父亲与祖父身后,钻进了大山深处。
见识数不清的草药,一遍遍地认、一遍遍地尝,将传统瑶药“五虎、九牛、十八钻、七十二风”在内的上百种草药,逐渐印入大脑……
采撷的草药,被融入祖传的火攻疗法里,这是黄兰英家族五代单传最重要的瑶医医技。
一根形如香烟的药芯,包裹着艾叶、钻骨风、走马胎等7种药材磨成的粉,将其点燃后用暗火刺激相应的穴位……这类技法,对治疗风湿顽疾、肩颈疼痛、生育难题、脾弱气虚颇有效果。
很多乡亲搞不懂背后的原理,只切肤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治愈感”。但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是黄兰英看病,向来都“随病人自己给,没钱也照样治”的真诚。
“好得很,没复发,放心!”73岁的村民老蒋如今每次见到黄兰英还是忍不住说一嘴。
10多年前,他因四肢麻木而影响正常行走。“如果看不好,我就不治了,不想为看病花太多钱。”他家境不好,前来求助时,把自己的心里话“掏”给了黄兰英。
黄兰英笑着没做声。准备就绪后,一手按着老蒋的穴位,一手逐个点灸,药芯灼热着他的皮肤……
“你过几天再来,我不跟你讲钱,不收你的钱。”
几次治疗,疗效很好,但黄兰英从未提钱。而数十年间,太多村民有着和老蒋同样的经历。
“草药是上天给的,手艺是家里祖传的,找我的人再多,也不跟他们谈钱。”行医84年,黄兰英时刻虔诚铭记“祖训”——
“祖传的技艺不讲钱,讲钱就不灵了。”
“只要愿意学,我就愿意一直教”
漫长的百岁人生,黄兰英守着这一方土地,静默却忠诚地延续着家族瑶医医技的香火。
今年54岁的赵美玲是黄兰英的四女儿,在她儿时记忆里,母亲总是“独来独往”,或翻山越岭看诊采药,或待在房间里倒腾那些“看不懂”的药材。
赵美玲一直觉得,岁月,好像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侵蚀”,虽年岁已高,但她依旧拥有不减的活力,每天都“干事麻利、笑容朗朗”。
“我老了,你愿不愿意接下去?”
直到有一天,黄兰英闲聊时的一句问话,戳中了赵美玲的心。她没有做声,默默地帮着捆药。
“你不要怕,妈妈可以教你,只要你愿意学。”
当时赵美玲已年过50岁,但那一刻,她不愿意辜负母亲。就这样,她接过了家族的事业。
像自己儿时跟着父辈一般,此后,黄兰英采药问诊都要带着四女儿。
她用最原始的方法,带着赵美玲逐个认识自己知道的每味药材;从每一个细节入手,手把手传授疗法的技巧与步骤……也许是血脉相承,也许是身怀天赋,在无数个足迹与耐心学习间,赵美玲进步得很快。
如今,母女俩结伴而行,共同肩负起瑶医传人的使命。
“‘要慢慢学,更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这是妈妈给我的要求,我有信心做好。”赵美玲现已成为家族瑶医医技第六代单传传人,她也正着手培养自己的女儿,期待这门医技今后能继续传承。
传承,既要延续,更在发扬。
“师父,我上个礼拜又碰到一些问题,待会请您给我讲讲。”6月22日,江华瑶族自治县民族中医院,黄兰英如约前来坐诊。逮着间隙,该院中医瑶医特色诊疗中心主任龙云鹏“钻”了进来,语毕又迅速“溜”了出去。
黄兰英在这里有自己的传承工作室,今年2月,龙云鹏成为传承人之一。
从小在瑶乡长大,龙玉鹏对瑶医瑶药也很痴迷。工作室成立时,他主动拜访黄兰英,请求拜师。
“你想认真学,我就愿意教。”黄兰英欣然应允。
此后,每逢师父前来坐诊,龙云鹏都会驱车2个小时去接,并坐在诊室跟诊。
相较传统医技,龙云鹏觉得,师父身上散发的那股子对工作的痴迷、执着,更令他肃然起敬。
每个病人都留足半个小时的时间问诊治疗,龙云鹏时常觉得师父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有时候怕师父吃不消,他和同事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到一旁。但她也丝毫不闲着,瞬间化身跟诊者,时不时还充当现场指导。
“她采药时山里没信号,在家时还要忙农活家务。”龙云鹏说,平日遇到问题,若想通过电话请教,难得很!自己索性准备了一个问题本,每次攒在一起当面请教,但师父从不嫌累,更不嫌烦。
在龙云鹏心里,师父虽有一身功夫,却时刻保持谦逊的姿态。
“师父,有的女孩子爱漂亮,您要不要考虑隔一层纸进行点灸,这样可能更加不容易留印痕?”有一次,龙云鹏无意间说了一句。
“你讲得好!”黄兰英想了一下回答。
后来,龙云鹏发现,每次诊疗时,师父掏出药芯后,还会拿出一盒纸巾。
当时,龙云鹏感觉自己也有了新的使命——下一步,要在师父的技法上加以创新改良。“如今,我们正在统计这种方式的药效,并对药芯的成分做整理,进行药性药理分析。”
“我不觉得累,给他们治好我就开心”
6月23日,周日。上午8时,黄兰英又走进江华瑶族自治县民族中医院的诊室,拿出前日采摘好的新鲜药材交给护士,而后便在医生们的跟诊下,开始了又一天的诊疗。
“瘦了!瘦了点好,最近好蛮多。”再次见到来自邵阳的患者张萍(化名),黄兰英仔细把脉、检查后,掏出药芯,再次对其常年麻木的腿脚进行治疗。
等候在外的患者,和张萍一样慕名而来。每当看到黄兰英忙碌却利索的身影,江华瑶族自治县民族中医院院长费江林都百感交集。
同样是受父母辈影响,费江林从小对瑶医瑶药饱含情怀。这几年,他将瑶医中的颊针疗法做得越来越好,更深感进一步发扬瑶医医技的迫切。
他对黄兰英深有了解。“能不能将她请到医院来坐堂,让更多人知道瑶医的疗效?”他想了很久后,在今年农历正月初五,自驾2小时,穿过蜿蜒山路,叩开了黄兰英的家门。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来?但是我怕您身体吃不消……”当时,费江林支支吾吾。
“我不要紧!我以后周末来两天!”黄兰英爽快地应了下来。
费江林激动之余更感敬佩。农历正月初七,他再次前来并征得黄兰英子女同意。农历正月二十一,第三次造访的费江林把黄兰英接到了医院。这间百岁老人的专人诊室,面向天南地北的患者,小小的“窗口”,让更多人知道了瑶医瑶药……
5月30日,省十四届人大常委会第十次会议表决通过了《江华瑶族自治县瑶医药保护与发展条例》,标志着瑶医药立法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
其实,黄兰英不太能明白立法的深远意义。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能做一点就是一点,我不觉得累,给他们治好了我就开心”。
周一到周四,在家采药;周五在水口镇水街坐诊;周六到周日,在江华瑶族自治县民族中医院坐诊,这是老人如今的日常。
“黄奶奶,您是怎么做到如此长寿、精神又好的?”很多患者都曾忍不住发问。
“我嘛,我不愁的!”黄兰英说,自己的长寿秘诀,就是“开心干活,万事不愁”。
芳华荏苒,黄兰英已成为当地最高龄的家族瑶医传人;时光向前,她仍守着这一方隐市山林,带着山间株株草药,赓续祖传的技法仁心……
纵使百年岁月已压弯她的身躯,她依旧心明眼亮地踏实前行。
【记者手记】
厚重的“人生散文诗”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倜
如果你见过黄兰英,你或许也会有和我一样的“后知后觉”——她的人生,其实并没有太多“宏大叙事”。
她在深山里平凡地生活,不图金钱,不为名利,只不过想守好家传的技艺,护好附近的亲邻。
她不识字,却用脚步、脑力、善心、仁义,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散文诗。
这首诗,起底于大自然的馈赠,满怀着厚朴纯真的本心,书写了无愧家风的善举。历经百年,从青涩到厚重。
她倾其一生,仍在探寻祖传技法的奥秘,以及奉献他人的意义;她不曾却步,想为这瑶医之诗,增添新的注脚与释义。
如今,她镰刀一割,深山小路或峭壁上的草药进了晃悠悠的背篓;小步快走,她“噔噔噔”爬上爬下自家陡峭的楼梯;辗转奔忙,她争分夺秒为患者诊治看病……我想每个人都会被她身上的满满元气所吸引。
她仍马不停蹄地继续着。而她所书写的厚重的诗,无法以文字呈现,唯有靠后辈倾注自己的理解,去追随,去保护,去传颂,才不会让其湮没在时光的洪流中。
百岁人生,横亘一份跨越84载的坚守;执着守望,无愧一个纯良家族的行医仁心。
很庆幸,她有了传人,更迎来了瑶医药立法的“高光时刻”。
真好!瑶乡深处,瑶医瑶药的希望,将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