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映照
湖南浏阳籍作家彭晓玲为自己的乡贤谭嗣同所做的长篇三部曲,耐看极了。
谭嗣同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修长瘦削,面容清癯,骨相清朗,目光灼灼,卓然不群里,藏着淡淡的忧伤,一出言吐语,则似清泉般让人舒畅。
谭嗣同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他兰心蕙质,琴书逍遥,身佩文天祥所遗之凤矩剑,风度翩翩,他吃穿讲究,雅好交游,却又无半点贵公子哥儿之习气。
谭嗣同是一个对师友有情有义之人,对欧阳中鹄尊敬有加,对同道之唐才常、梁启超,肝胆相照,终身挂念。
谭嗣同是一个用情专一之人,他终身只爱闰娘一人,拒绝纳妾,在同道之排场和酒局间白衣飘飘,如遇花酒或妓女陪局,当即拂袖而去。
谭嗣同是一个深具民族家国情怀之人,甚为同情周遭之疾厄苦恨,为家乡浏阳之赈灾,贡献巨大。
谭嗣同是一个清醒的人,他厌恶科举,一开始就主张废除天下苦之久矣的八股文。
谭嗣同是一个深明家国民族大义的人,办学、办讲座、办报、办矿,开启民智,昌明科技,焚膏继晷,不遗余力。
谭嗣同是一个心中有大天地的人,他杂糅儒、释、道、墨各家和西方自然科学、社会政治经济学说,形成了独特的“仁学”哲学体系。以“通”为第一义,破人我界,宣扬平等;破生死界,破亲疏分别,宣扬博爱;反对封建伦常,宣扬民主,宣扬科学,主张维新。
谭嗣同是一个纯粹的人,他看尽了人间苦难,民族麻木,社会因循,国运板荡,因而内心孤愤,碧血煎煮。为此,当他的师友开始掣肘他内心激进的救亡图存,他不惜与恩师欧阳中鹄反目,与挚友陈三立对垒。
这就是真实的谭嗣同,一个中国特殊的亡国灭种关头的象征性悲剧人物。
谭嗣同因此成了一个孤独的前行者,浏阳故园有梧桐木,雷劈崩裂,他因做崩霆、残雷二琴,这是他一生命运的谶语,残雷琴琴铭曰: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柯折皮骨腐。纵作良材遇己苦。遇己苦,呜咽哀鸣莽终古。
莽终古,世道不会一直浑浑噩噩,它需要一道光,需要看得见“淋漓的鲜血”,于是,谭嗣同大义凛然地走上前去,走向历史的阵痛深处。
历史人物的写作,大要在于建立此人物的全息命运图谱,从一人,带生出影响至今的多菱角多侧面多角度的文化同构,从而将历史写作升维到“当代史密码”的次第。
《谭嗣同》三部曲饱含了数十条解读中国历史的线索及密码——从影响历史走向的中心人物谭嗣同出发,到家族兴衰、浏阳文脉、湖南地域性格、晚清集体群像,推导并编写出了影响中国命运中最深层的、并延续到今天乃至未来的文化基因组。这种历史写作的冒险,使得我们有机会通过谭嗣同的一生,自动同构出中国历史芯片的超设计的多层堆叠。如,谭嗣同生命中的“昆仑”象征,谭嗣同命运中的“自谶”,集群中的“麻木”共振,朋友的转向,保守派的堕落轨迹,觉醒过程中的失速与落伍,个人阈值与社会洪流的对冲,中西文化的碰撞……这就是这部皇皇大著的多线结构、多声部交响。
顺着这种多层级堆叠的历史阅读,读者很容易就把自己对历史、对文化传统的密码、对国运家运乃至于个人命运的感同身受,一起放进去,并最终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左冲右突,完成个体与整体、局部与细部的多层多维同构性理解。这才是写作历史人物的张力和笔力、情怀与雄心、见解与抽象。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嗣同之“同”,是大同的“同”,是人人得自由之“同”。仁至于天地,义尽于中华,嗣同“复生”,复生而“甦”。
(《谭嗣同》,彭晓玲 著,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