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远远地,他走了过来。市集上的人很多都认识他,他姓卢,是个很规矩的小男孩。他没了父亲,母子俩相依为命,他就一心孝养母亲。
此刻他正捎着一捆支离扒叉的干柴,气喘吁吁地走过来。
在市集上,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柴卸下来,自己则站在柴后面。看来他不懂吆喝,只腼腆地不知所措地愣站着。
有客人来了,客人像个外乡人,但不管是本乡外乡,柴,总是世人一大早开了门就要用的东西,所以不难卖。客人为人爽快,生意很快就做成了。
“你把柴送到我住的地方——我住客栈。”
少年满口答应,挑起柴就跟着走。“听人家说你姓卢,不是本地人。”“告知客官,先父是十多年前从北方下来的。”“你长得倒是像本地人,又黑又瘦小,说话也是本地口音。”
“你爹,从北方下来,是贬了官吗?”“他走的时候,小的才三岁,不懂问。他走了,小的不忍心问寡母,怕她伤心,但,想来是的……”
客栈到了,客栈是个奇怪的地方,那里面住着南来北往的人,他们说着各自的方言,居然彼此也大致能弄明白。放下柴,少年没转身——他用非常恭谨的“却步”(倒退着走)离开。
忽然,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他停步倾耳,某间客房里传来人声,但不是说话,也不是唱歌,而是朗读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好听。至于朗诵的内容是什么,少年却完全茫然。
朗诵的声音他是听过的,父亲以前晨起常会念诵几页书。父亲那时已有病,念诵的声音也有几分喑哑,但记忆中仍觉是好听的。好听,是因为念的人完全相信自己所念的字句,并且深爱自己所念的字句。只是三岁以后,父亲客死异乡,这声音就消失了。那声音随着棺木,沉埋在黄土下,但现在,那声音像一棵小树,居然从地底又冒了出来,少年听了,恍如隔世。
但这位客人其实念得更好听,他的声音健旺、洪亮、正派,间亦有幽柔婉曲处,听来字字背后都有明亮的喜悦,却也有悲戚和惜恻。街上偶有唱歌女子,她们唱得也不能算不好听,但她们一心只想取悦人,只想多得到两文打赏,声音便不免媚俗。而这位客人,却只顾念诵自己想念诵的,他已忘我,却反而自然,令人悠悠神往……
好声音他是常听到的,去山里捡柴的时候,满耳都是松涛声、泉涧声、虫吟声、鸟鸣声,偶然亦有山居村妇哄小儿入睡的歌声。但这位云外之客的声音跟他所有听过的好声音都不同,少年不知所措,想来这声音背后定藏有一个世界,一个奇特不可知的世界,一个自己想都没想过、梦都没梦过的世界。
“请问,请问客官,那个声音,是在干什么?”
“有人在念……”客栈人多嘴杂,问题立即有人接腔。
“念什么?”
“那客人念的是《金刚经》。”
“《金刚经》是什么?要到哪里才可以拿到《金刚经》?”
少年其实根本不识字。
“黄梅,你向北走,走到粤北,翻过韶关……”
“啊,我要去,我要去黄梅……”少年说。
当下有人看他情痴,慨然拿了十两银子出来。少年于是就真的翻山越岭一路北行而去……
以上,是唐朝六祖慧能年轻时候的故事,地点在广东。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千三百年,但那场听觉的惊艳,是多么令人羡慕,这是生命中既短促又永恒的奇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