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振南书院位于郴州桂阳县欧阳海镇振南村,始建于1931年,占地1300余平方米,由当地的龙氏家族及附近7个自然村的村民自发捐建。2018年修缮后的书院保持着浓浓的民国时期建筑特色,主体建筑呈长方形,正南面墙体呈“山”字形,上下为二层砖木结构,共有8间教室,设学前班和小学一、二年级,可容纳学生300余人。
方雪梅
一
雨后的桂阳乡下,是一帧洗不脱色的水墨画,绿意蓬勃,清新远阔。庄稼、田埂、草木、山塘、房舍间,弥漫着一种让人感动的静气。
远景中,几堆黛青的颜色,背驮蜿蜒曲折的线条,勾画出坡峰起伏的身形,一浪绵长的山脉,就匍匐在苍灰的天幕下了。近景呢,一坦平阳上,铺着茵绿的苞谷林和望不到边的烟叶田。苞谷结得密,高高低低趴在杆叶间,嫩须探头,像挂面一般。烟叶田阵仗很大,长势也猛,撑着无数片油绿的大手掌,随风轻晃,似在召唤某人的小名。
与远景的雾遮烟锁,近景的纤毫毕现不同,中景像田园诗的诗眼,让我们目光的焦点,落在一棵大树和一座老宅院上。树与院俱老,都站在村道左侧。走近看,叶密枝繁的大树,是一棵老银杏,它虬枝冲天,树冠横生在方砖青瓦、檐角高翘的老宅院上空。因这古树老宅的存在,眼前清静的乡村画面,陡然有了大气韵。当地人介绍说,这座老宅,就是振南书院。
二
较之我走访过的众多古老书院,建于民国年间(1931年)的振南书院,寿不满百,名不震耳,在悠长的中国书院史上,只算籍籍无名的“晚生”,但对郴州市桂阳县振南村这片土地,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个年代,在被旧俗旧思维捆结的穷乡僻壤,一个乡贤,能发起周边各村捐款,为乡里后辈开蒙求学,建立起这十里八乡的第一所学堂,此举算得上是这个中国乡村的文化觉醒和开步前行中迈出的一小步,步幅虽细碎,却堪比闪电响雷。
发起捐款的乡贤名叫龙垂明,是附近周塘龙姓家族的知名人士。关于他,没有见到更多的介绍文字,但我想,其人必是远见在怀,试图将乡人从“往来皆白丁”的暗区牵引到心目清明的光亮处;也必定从书院的桌面,得到了人生的助力与提点,从书院的卷帙中,得到过理与道、哲与思的烛照,故而心田催生了一粒壮大杏坛的种子,欲为龙姓子孙造福,又福泽四乡。
92年后的这个夏天,我们穿过槽门,进入书院内庭。眼前一幢厚实的青砖大宅,显然经过了修缮,地面铺着平整的方砖,青砖墙水泥填缝处,泛着新白。书院的主体建筑为砖木结构,分为上厅、中厅、下厅三部分。中厅为四柱顶梁采光挡雨凉亭结构,上厅中空,有八卦穹顶造型,上厅两边底层为教室。据说,书院初建时,占地4000多平方米,可容二三百学子就读;此处先为小学堂,后为初中,连续办学72载,育人无数。后因庭老房危,停办数载;2018年,修葺后复学。修复后的振南书院,修旧如旧,依然是老青砖,小青瓦,高飞檐,典型的江南民居;楼上楼下所有门窗皆拱圆,又有几分西洋风气。从这种中西建筑风格的糅合中,可见振南书院一开端,就有宽敞视野。
此时,湿润的阵风,拂动着院子里的古桕树和古醋栗树,叶喧之声,与一阵孩童的读书声,汇于一曲。这让我心头一喜,振南书院经过了近百年风雨沧桑,仍然将读书声带到了今天,这是个奇迹。
循着读书声,走到一楼的教室前,探头一看,里面坐了十来个孩子,正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引导下读课本。稚嫩的读书声,在宽敞的室内琅琅而起。
在书院的中厅,我见到了现任校长颜海民。这个古古墩墩的中年汉子,面相憨厚,有种五大三粗的“武人”气,却偏偏从了文。他在桂阳土生土长,读过郴州师专,1998年成为杏坛中人。2018年初秋,一纸调令,将他派到这所乡下小学当校长,至今快6年了。他介绍说,振南书院现在有33个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分成两个年级,一年级17人,二年级16个人。连同他在内,学校只有一男两女共三个老师,开了语文、数学、美术、体育等多门课,三个老师,分担了全部。每天傍晚,每个节假日,当两个女老师和孩子们离校回家后,颜海民独自留下,在寂静的乡野与夏夜的蛙声、秋日的虫鸣为伴,护校守校,也坚守着一个乡村教师朴素的本分。他说,我是男人,晚上和节假日守校,方便些。
虽与颜海民只一面之缘,我却在他笃实忠厚的笑容里,“遇见”了一大群先生,他们从先秦的山房,汉唐的精舍,宋元明清的书院,民国的讲堂里鱼贯而来,无论私学、官学,风起风息,他们的肩上都挑着同样的一副担子,即“课徒授业,涵养文化血脉”。这种担当,总会越过时光之水,穿过更迭的历史章节,升上天空。
站在一楼教室的青砖墙壁边,我正思绪飘散,22岁的兰志怡迎面而来。她戴着一副眼镜,文静且有几分腼腆。从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后,她回到家乡桂阳当老师,一入职便被分配到这所远离县城的乡村小学。在这个袖珍的村小,迎接她的是振南书院的老宅老树,萦回的乡野气,和班上十多个“小不点”。她教语文和美术,很快成了孩子们心里的大姐姐。每天一出书院槽门,抬头是旷野,低头见庄稼。
问她当乡村教师苦不苦?她抿嘴一笑:总该有人来教乡下的孩子吧?再说,现在条件比从前好多了,你看这里有了多媒体教学,还有免费校车接送师生,连家住15公里远的孩子都可以每天来上学了……所以谈不上有多苦。另外,这个书院宁静,日子简单,让人心安。乡下的孩子朴素天真,尤其可爱,让他们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我觉得这是自己和当年振南书院的教书先生们来到此地的最大意义……
这位女教师青春的脸,在古旧的大宅院,似一道穿过亮瓦投射下来的光。我分明在光亮中,看到振南书院的讲堂、门厅里,仍有先贤的气度在交叠;感受到这所老宅,在时光的冲刷后,教书育人的宗泽,依然明晰清朗,本色喜人。
三
中国书院,历来是文化根蔸发育的膏腴之地,孕生、接引、承递着弘道、授业、育人的书院精神。自唐代发轫,宋代勃兴,至明清,书院便似春雨催芽,遍及城野。
“天下书院楚为盛”,湖湘大地,唐代有光石山书院、杜陵书院、南岳书院,天宁书院,开启湖湘书院文化的大幕;宋朝有岳麓书院、城南书院等70多所书院;元代兴建书院22所,兴复唐宋旧书院19所,石鼓书院、濂溪书院等如日中天;至清代,湖南全境书院多达500多所。道光以后,城市建书院之风日烈,并吹至三湘四水,各乡村皆广辟书院,讲诗书,课生徒,振文风,育精英。学子们从四乡而来,在幽静的庭院,踏着满径日光月华,走向儒释道经籍,走向宋明理学,走向经世之道……在这一隅,朱熹、张栻、王阳明等无数前哲的遗泽,造就了一代又一代贤达与大才。书院,传承学统,研习学术,培养人才,倡行教化的使命,让中国文化得以壮行。
桂阳作为历史久远的古郡,其兴教传统,也风行了2000多年,施惠无数的学子。有文字记载,东汉建武二年(26年),桂阳太守卫飒始兴教育,倡导“修庠序之教”,郡守栾巴则“兴列学校”。东晋建武元年(317年),县学出现在桂阳地面。在此后,监学、府学、州学、军学蔚然风行。宋人胡寅为桂阳作《桂阳监学记》言:“盖三代之于人才,自幼即加教育,畏顾德行,熏陶渐渍……”言幼教与德行之重要。南宋理学家张栻,著有《桂阳军学记》,阐述其办学思路,并提出“故为学者,当以立志为先,不为异端术,不为文采眩,不为利禄汩,而后庶几可为言读书矣”,认为学习者当以“明人伦”为重,有“德”才是首要的。这种兴学择生观,也正是桂阳历代书院兴办的础石。
而为桂阳众多书院“垒墙”者,多为名儒贤宦、乡绅旺族。子龙书院、蒙泉书院、石林书院、鹿峰书院、鉴湖书院、龙潭书院……它们的背后,站着桂阳守御李源善,知州戴录,州判王延杰,知州宦儒章,以及雷鹤龄、汤雨森、陈士杰等贤达的名字。与振南书院背后的乡贤龙垂明一样,他们的心血,使桂阳成了人文毓秀之地。他们的心魂,也一定会在书院史上萦绕。
书院,历来是关乎国运的重器,像大江东去,接纳每一条支流,每一串水滴,华夏文脉方得以一路奔腾……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书院,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细胞,让中国的文化肌体,丰盛壮硕。
然岁月流风,如今教育勃兴,现代化校园林立,大多数旧书院,或人去楼闲,或成为展示历史陈踪的堂馆,成为游客的打卡处……而小小的振南书院,像历史搁置在湘南的路标,与千年学府岳麓书院一道,至今仍顽强地耕耘着满耳读书声。它静静地隐立于绿天绿地中,以自己的存在,告诉世人,中国的乡间,除了春耕秋作,兴旺六畜,绵延姓氏,还曾养大了一线苍绿的文脉,映照了千年的文化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