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2019年末,往湖南衡阳参加“翰墨醇香·六十年代——全国书法名家学术邀请展”,在研讨会上,我见到了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鄢福初,并听到他对时下书法的评骘,语言铿锵,条理清晰,既有现实感,也有学理性。会议结束后,主办方组织了十余人去浯溪摩崖参观,重点考察唐代诗人元结所撰、颜真卿所书的《大唐中兴颂》等摩崖刻石,一整天的时间,不虚此行。
颜真卿所书《大唐中兴颂》,在中国书法史上地位甚隆。欧阳修在《集古录》中说,“大唐中兴颂,元结撰,颜真卿书。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王世贞谈《大唐中兴颂》立场更坚定:“字画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当是鲁公法书第一”。欧阳修与王世贞都是著名文人,所言有权威性。欧阳修提到《大唐中兴颂》的作者元结,并以“文辞古雅”称誉。
后来读到鄢福初对《大唐中兴颂》的解析文章,了解到他以此为基点,对唐代书法所进行的考辨。最近,他把这些文章进行了整理,结集《解密中兴颂》,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2022年12月第一版)。应该说,我对这本书是有期待的。我去了永州祁阳,曾在《大唐中兴颂》前流连忘返,也曾撰写短文,谈了自己观碑的感想。结合自己对《大唐中兴颂》的理解,阅读鄢福初的新作,不啻是探求《大唐中兴颂》的好机会、好选择。
鄢福初对唐代书法充满敬意,这是基于他对唐代大一统社会的高度认可。他认为,唐代在统治理念上的变化,生发出超强的生命活力。于是,一个蓬勃向上的帝国开始崛起。他引用唐太宗李世民的话别具深意:“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爱之如一”是兼爱,是包容,是一个帝国宏阔的政治抱负。那么,这个时期的书法也会随着政治的变革,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新起点。鄢福初认为,初唐书法是魏晋书法的滥觞,“二王”书风比比皆是。直到颜真卿的出现,“他继往开来,在笔法、结体、章法布局等方面都与王派书风迥异,独树一帜”。继此,鄢福初进一步考察,认为“颜真卿的新笔法吸收了篆、隶中锋用笔和藏锋逆入的特点,将此化入楷书”,“这种新的笔法写出的楷书已经一变初唐以来的那种楷书风貌,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指初唐楷书风貌)侧,后者正;前者娟秀,后者元气淋漓。”
学术研究切忌泛泛而谈,鄢福初从《大唐中兴颂》入手,集中于颜真卿的一次创作、一件作品、一种书体,举一反三,探寻颜真卿书法的美学真相。首先,鄢福初从多重视角解读《大唐中兴颂》。中国传统书法的生成,不是书法家个人才艺的单一体现,往往与一个历史事件、一个区域的文化形态、一个人的生活选择相关。也许,这也是古典书法区别于当代书法的社会特征。因此,解读《大唐中兴颂》必须兼顾笔与墨、碑与文。鄢福初在元结的文章中,感受到“盛唐的心气还在,流露出来的总是王朝开拓、奋发的气魄和自信,充盈着天地永恒、节气千秋、纲常万古的信念”。不过,鄢福初也清楚地看到元结撰写此文时的背景,大唐帝国开始衰落,“失去了对于自身不健全的制度及时加以修正调整的机会”。他的“大唐中兴”的感叹,难免有几丝忧伤。解读《大唐中兴颂》的书法,需要了解文章作者元结的所思所想,鄢福初做到了,他从文本到书法,从不同的角度探析《大唐中兴颂》的思想性和艺术魅力。的确,鄢福初对《大唐中兴颂》书法的研读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他从时代背景到颜真卿彼时的书写能力,直到元结文章带给颜真卿的创作冲动,均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准确的推理。比如,鄢福初认为,“书法的法度也许可以随着时代的变化适当地更易,但是,人们对法度的敬畏不会改变”“严整的法度、极致的规矩里,往往潜伏或者本来就伴随着极端的叛逆、无上的自由”,鄢福初一语切中颜真卿楷书的肯綮,纵观颜真卿的书法,何尝不是“极端的叛逆、无上的自由”呢。据此,鄢福初对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有了契合历史史实与个人审美风尚的表达。他认为,《大唐中兴颂》端庄浑穆、元气淋漓,于圆满中见筋骨,笔力雄健、力沉势足、大气磅礴,树立起了与时代精神相称的崭新书风。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唐中兴颂》已经超越王羲之个人书风的转变与成熟,代表的是盛唐时代的文化艺术精神,是凝结于浯溪石壁的盛唐之音。鄢福初深入探析颜真卿的书写特点和审美追求,从《大唐中兴颂》的笔法变化中看到“有元结雄文助其笔力,有浯溪山川江水相映发,有平复安史之乱后大唐中兴的自得,颜真卿的书写突然由精确走向随意、走向自在!”
其实,走向随意,走向自在,则是中国书法美学的妙界。
地处湖南永州祁阳的浯溪,是湘江的支流之一,在碑林这里汇入湘江。浯溪一侧,原是一座山崖,经过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山崖周身,刻凿了四百八十多处字迹,这是自唐到清三百多位文人墨客留下的诗文书法,其中有颜真卿、皇甫湜、黄庭坚、秦观、李清照、米芾、范成大、沈周、董其昌、顾炎武、吴大澂等人的书法刻石。这是湖南对中国书法的特殊贡献,鄢福初引以为荣。《解密中兴颂》,也是解密湖南书法。在这本书中,鄢福初对《大唐中兴颂》对本土书法的影响做了考据,他通过对明清之际学颜有成的书法家的分析,看到了《大唐中兴颂》以后的湖南人对颜真卿的认识与理解。他又从儒家修齐治平的价值高度,找到颜真卿植根湖南人审美心境的文化理由。为此,他与何绍基关于《大唐中兴颂》“外观笔势虽壮阔,中有细筋坚若丝”的观点产生共鸣,他认为,何绍基真正抓住了颜真卿书法的两个核心的美学内涵,又凭着深厚无比的儒学修养、文化情怀和湖南人的性格、热忱,将颜真卿书法的艺术特征加以深化并推到极致。
正如解缙所言:不如元结中兴颂,照见千秋事去来。《大唐中兴颂》不单单是一块书法摩崖刻石,它储存的文化信息太丰厚,它的复合型意义很深远,它既是中国书法的典范,也是中华民族的人格建构。作为书法家、学者的鄢福初,对《大唐中兴颂》有着长时间的思考,在多次谒拜浯溪摩崖的过程中,他像探寻一个人的命运那样,探寻《大唐中兴颂》的命运。因此,《解密中兴颂》就有了新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