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频
秋天过去了,父亲掐着指头算计,已八十多天没正经下过雨。寨上原本旺盛的老井只剩下鞋索一般的细流。镇里的消防车改成了送水车,定时送来,灌进井水的饮水池,然后各家用水桶挑回。
早些日子,父亲预备了好几个塑料桶,大大小小,都盛满了水,把灶台背后挤得满满的。我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这些桶,如有用完空了的,便去挑几担井水补满。
这次回去,这些桶不见了。父亲告诉我,村里在对面的素家岭新修了蓄水池,改从观芷潭抽水,接通了水管,不需再挑了。
顺着父亲的话,想到那汪深深的潭水,心里充满清澈,碧蓝,身体也感觉细滑,柔爽。这潭碧水,浸泡过我的童年和少年。
凤凰与铜仁接界的区域,是云贵高原边缘的山区。白泥江发源于这里的野牛山,下来的几十里,汇集了无数股支流,到了我们寨子边,已经有了相当的气派。流过报木林,从白水滩直接窜进了峡谷,然后在谷中缓行一段,在霞烟冲鹰嘴岩脚下拐弯处,把河底冲刷出一汪积水的潭。潭很深,没有人探过底。当地语音叫观芷潭,小时候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观芷潭崖岸边长满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茎深紫色,中间空心,外有竖沟纹。三角形叶呈羽状。开花率性,张扬,像一把撑开的伞,气味芬芳。后来读到《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又在岳麓书院看到“沅生芷草澧育兰花”,在《国家药典中药实用手册》查阅文字图解,才知道这植物叫白芷,也叫芷草,是中药,又是佐料,便悟出潭名该是“观芷潭”。这名字很符合这里的形象,文雅,内涵,清趣。
岸边其实还有很多各样的花。石缝里的石蒜,混杂在叶底红、虎耳草、水罗兰里,开花像螃蟹扬起的钳夹,张牙舞爪,螃蟹又时常在花下活动,我们乡下叫“螃蟹花”。识得一点字后,知道学名叫彼岸花。紫红色的臭牡丹,褐红茎秆,花叶好看,手接触到,难闻的臭味水洗不脱。小果蔷薇,一蓬蓬,一串串。野百合花,一株一朵,或多朵,在谷崖边挂满了喇叭。印山红,红檵木,白檵木很低调,挤在灌木丛里,悄悄地开放。冬天里,夹杂在灌木丛中我们叫作腊黄木的野生腊梅花开,两三丈外便能闻到香味。
白泥江浩荡着自西南方来,碰上鹰嘴岩的阻挡,立即转向东南。对岸低矮平坦的山地被挤压成三面环水,照地势就叫了下坪。鹰嘴岩壁立高耸,雄峙欲飞,像守护下坪的哨兵。
站在鹰嘴岩上,可望断河水的来处,也可望断河水的去处。观芷潭就在脚下,只要不下雨,潭水总是蓝的。初夏,草木茂盛,芷草开了花,各种颜色的野花也开了,翠绿的叶,湛蓝的天,碧蓝的水,整个峡谷都鲜活,热闹,芳香和色彩随着河水悠悠流荡。
河水拐弯时形成的回流,将鹅卵石连同沙子卷起,堆放在对面的河床,造成狭长的沙岸。旧时候,炮楼坡杨家人在这里建有碾房,筑一条堰坝,引来观芷潭水推动碾子。
后来下游修桂花电站,筑了大坝,湮灭了河滩,水碾,堰坝,观芷潭成了平湖。崖下的芷草还在,越加茂密,周围村寨索性把整个水域都叫作观芷潭。
小时候在这里砍柴,放羊,会站在鹰嘴岩的岩尖上打一望,看观芷潭水的颜色,看远处的山峦,看下坪的油茶花,看对岸乡民劳作的场景。看完了打几声“呜嗬——”,然后听峡谷中不断重复渐远渐弱的回声。
听到我们打“呜嗬”,对岸的人也会打起“呜嗬”,算是回应,这是山里人的讲究,据说是远古时期原始围猎生活流传下来的习惯。
这里的土家人,在山上唯一的爱好便是唱山歌。男女老少到了山上,无论耕作、看牛或者砍柴巡山,都会放开喉咙吼上几首。
“咯边伢崽喂,莫打岩唻啋,打死我唻啋啋,呀荷吆要你埋。”歌声从对面油茶林里飞过来,与潭水一样清,提醒我们在高处不要乱打岩头。这首《打岩歌》,曲调独特,音符高,旋律慢,高亢,悠远,很有代表性,被音乐家杨启贵先生记谱改编为县广播站开播序曲。
山歌中有樵歌,有牧歌,有情歌,有的自个独唱,有的相互对唱,曲调大致相同,多是根据山水风物临时编词,尽是土话乡音,不乏粗野低俗,却充满下里巴人的情趣。
鹰嘴岩是唱山歌极好的位置。夏天日子长,我们把牛羊赶下河谷,坐在鹰嘴岩上,没有书可看,就听各种鸟叫。画眉鸟就在近处,清脆。山雀更近,细碎。叫“黄花哩啰”的大概就是黄鹂鸟,婉转。杜鹃叫法各有不同,两声的叫作“咕谷”,三声的叫“归归娘”,就是阳雀,四声的叫“割麦栽禾”,很穿透。“肚饿”鸟叫像小孩叫“肚饿——肚饿——”。肚饿鸟叫了,马上感觉饿了。便唱起那首《牛娃歌》:“牛脚尖尖马脚圆,放牛伢崽受苦难。清早出门扛露水,半日回屋吃冷饭。揭开锅盖冇有菜,擂颗辣子冇有盐。泡上凉水呷两碗,汗水冇干又上山。”人在唱歌时不觉得饿。
有时把牛羊赶到峡谷里,任牛羊自个吃草。伙伴们赶紧砍好一担柴禾,挑到路边,然后跑到河边,脱下衣裤一丢,屁股拉胯,打着光胴胴游泳,一个个赤条条像水中的鱼。观芷潭清凌凌,却不见底,水比滩流明显冰凉。尽管会水,每次游在水面,肚皮发痒,心里瘆瘆的。游得累了,在河滩岩缝中摸鱼,翻螃蟹。浅水里鱼不大,多为羊角鱼、差事公(大口包)、脬花子(白条鱼)。抓到鱼和螃蟹,就地收拾好,捡来干柴,架在卵石上用水黄杨枝条串着烧烤。
记不清何时,观芷潭突然有了一条小鸬鹚船,三个隔板四格船舱,一根竹竿和一支杉木桡片,平时泊在烂碾子旁。鸬鹚船是对岸界上的龚家兄弟的。龚家原本是镇筸城里廻龙阁水边上的居民,下放到界上,三兄弟喜好捕鱼。他们不扳罾,不撒网,只把流刺网布放在观芷潭里,回游的鱼便挂在上面。每次遇到,我们都看他们划船、布网、赶鱼、收网、起鱼,把这稀奇的手段看究竟。
到该回家的时候,牛羊早已自觉地聚集在路上,立在原地,看着某处,或许什么也不看,牛儿悠然地甩着长长的尾巴驱赶牛虻,母羊恬静地给小羊羔喂着奶,无声地等着我们。我们挑上柴火,跟在牛羊后面,踏着淡淡的暮霭回家。
吃过晚饭还早,我说去观芷潭打一望。父亲说,下河的路差不多没有人再走,怕是成茅窝林了,带把柴刀去。
过霞烟冲寨子以前是石板路,早几年修了村级公路,与炮楼坡、桂花电站已环行贯通。原来的五户人家的土砖瓦屋,都变成清一色洋房。那棵大石榴树的地方,也建了房。寨子旁那几棵大大的树还在,一棵鸡爪子树,其他是贵州石楠和大叶楠。通往鹰嘴岩的那丘坳田栽了猕猴桃,藤蔓爬满水泥铁丝棚架。
进入山路,两边湾里种庄稼的地块退耕植树也成林地,岗上荒草、杂木、刺蓬把路遮盖见不着模样。沿着记忆用柴刀披荆斩棘,终于来到鹰嘴岩。崖边的杂树把鹰嘴岩完全罩住。透过树干和枝桠看对面的山,脚下的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不因我离去太久而失落,也不因我现在回来而感动。西沉的太阳照射在对岸的岩壁,涂上一层金色,绿的山,绿的树,染在淡淡的红色的霞辉里。观芷潭的水还是那样清,那样蓝。
机耕道已通到鹰嘴岩山脚的峡谷边,产业开发和乡村振兴,改变了传统的耕作方式与原有的面貌。烟霞冲垅里井水下的三丘田筑坝成了水塘,蓄水养鱼。一垄田地改栽八月瓜,金秋梨、蜜柚等水果。对岸下坪老品种油茶树早已老化,早换栽了红心猕猴桃。恰是收果时节,果农们正忙忙碌碌收获这既定的希望。
到谷底的那条路,因为没有人再下河碾米,没有人从这里过河,没有放牛娃每日行走和牛羊的踩踏,荆棘丛生,树木隐蔽,藏匿在远去的岁月里。往事像老影片,封存在心底的片库里。生活中遇到类似片中人物或场景时,思绪会抹去岁月的尘灰,曾经的影像马上会鲜活起来。而无言的山川,河流,树木,花草凝结的情感,却时常流在我的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