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秋子
我在北京生活四十年了,比在内蒙古生活的时间长,但我写蒙古高原的人和事比写北京的多。说不清楚什么原因,我觉得像是心里埋藏了一些歌,有一天,当我能够唱的时候,唱出来的,是内蒙古高原的声音。
1992年深冬的一天,家里来了十几个外地的朋友。我把做好的热菜、冷菜,酒和饮料,还有熬的奶茶端上来,然后在方便照应大家的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唱一支歌。”
巴顿的父亲不加掩饰地哈哈大笑:“真的假的?”
“真的。”
他说:“没事儿吧,你?”他是职业歌词作家、音乐制作人,他知道我不会唱,唱出来走调。
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唱什么,词和旋律在哪里,那支歌儿在何处,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土地,深埋在我心里的土地,已经开始伸展。遥远而长存在我梦中的青色山脉,把我的声音驮载起来,爬过山去。声息滚滚涌流,在起伏的草地里颠簸,颤动,向着草原深处走。那是我即兴唱出的蒙古长调,词和曲是走到那里的时候,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我唱着,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我怕自己不能坚持到底,干脆闭上眼睛,继续吟唱。
等我唱完,看见大家都在擦拭眼睛。
巴顿的父亲说,他听呆了,中间他想去外屋取一张纸,记下我唱的旋律,但是舍不得离开,怕漏掉一句。他知道我再不能重复唱出这首歌。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旋律。
对我来说,这首歌是第一次唱,也是最后一次唱。
二十多年,我就在心里唱着游动在睡梦中的歌。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依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巴顿的父亲知道我很多时候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心里正有一支歌的动静。他知道我高兴了,就是高兴了,知道我悲伤的时候也许正感觉到幸福,但不知道我悲伤或是幸福的时候,不只会沉默,许久以后,还想唱一支长调歌曲。
每天,太阳一升起来,我就开始为这一天忙碌。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经历了很多曲折的父亲心里能永存着光亮,他前些年因糖尿病并发症导致双目失明,现在重病在身;让苦难深重的母亲幸福、安详。当记者前,我做过大学教师、出版社文学编辑,去过很多地方。在藏北那曲,我采访一位当年名震青藏高原的老人,他病得很重,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但那一声高远、洪亮的笑,就像我的父亲。我至今没有动手写一写那位老人,像我写不动我的父亲,我得磨炼多久才有可能真正读懂那位老人呢。我不怕自己正在一天天老去,我能等待。
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一起组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庞大、新奇而又辛苦的世界。我体会和感受到的东西,注定了自己一生都将朴素地生活。我告诉我的孩子巴顿,人的地方看起来很大,其实越来越变得狭小。深夜,你聆听外面的世界,世界中生长的和埋藏的都在呼吸。这就是你跟大地之间的关系。无论将来遭遇了什么,都要热爱你生长的土地。我当初像你一样,盼望长大,可又害怕长大。我待在黑暗中,待在蓝天下,经常默默祈祷:给我力量。但是,力量是在承担和创造中生长出来的。
我跟巴顿讲,日久天长呢,慢慢体会吧,你能做好。我也一直这样鼓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