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从蒸水、湘水交汇的石鼓山顺流而下,一江碧水两岸青山,不过几分钟就能到达一座狭长的江中岛——东洲岛。此岛居于流经衡阳城东南的湘江中流,与长沙的橘子洲、岳阳君山岛并称为湖湘历史文化及湘江流域的三大名岛。
从空中俯瞰,东洲岛如一条尾鳍微微摆动的青鱼,好似马上就要随着江水北游到洞庭湖上。亦如一只展翅的大雁,贴水而飞,遥遥呼应于衡阳雁城的美名。四面环水,它更是一艘绝版的湘江船,顺水漂流。从前没有系缆的船索,去岛上读书、研学、论辩要坐摆渡之舟。现代人为了方便进出岛上,才修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风雨廊桥,把东洲岛牢牢地拴在衡阳的身边。
我们去东洲岛走的就是这座风雨桥,随行大巴停在岸边,我们远观,静卧在湘水之上的廊桥有如飞龙,龙头微微翘起,龙身苍青笔直,气势恢宏,诗人们兴致勃勃地观游,有人站在纯木建筑的风雨桥上拍照,也有人俯身看着深青的江水,江波微澜,有如一波波鱼鳞般荡开波纹。阳光热烈地照着江水,使江水愈加清深,仿佛江水深处沉淀了一个绮丽的梦境。
一
这个梦境有关湖湘文化的精神源头。与黑格尔并称为“东西方哲学双子星座”的王船山,少年时就在东洲对面的苏洲湾王衙山下耐园苦读,日后创建了博大精深的船山学说;“一生知己是梅花”的雪帅彭玉麟,亲手迁建了岛上的船山书院;怪杰狂儒、执教船山书院25年的王闿运,将其发扬光大。这些杰出的人事集结在东洲岛,集结在了东洲岛上的船山书院,使之在时光的长河中熠熠闪光。
说起船山书院的历史,须先提及修建书院的彭玉麟。他是曾国藩“三顾彭宅”力请出山的“雪帅”,军事家、政治家,却因爱妻梅姑早逝,一生痴迷于画梅,万幅梅花上盖印“古今第一痴人”。他是湘军水师的“主角”海军创始人,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辅佐曾国藩在衡州创建湘军水师。在明末清初的社会背景下,王船山对中华民族历史命运进行了深切关切与思考,船山思想深深吸引了曾国藩、彭玉麟、郭嵩焘等人。1865年,曾国藩主持刊刻了《船山遗书》,搜寻散落各地的船山著作,亲自校阅,并为《船山遗书》作序。曾国藩的刊印使船山学迅速得以流行,也使辅助他的彭玉麟深受影响,追随并传播船山学说。
光绪十一年(1883)年春,回湘养病的彭玉麟,见位于回雁塔下王衙坪的船山书院“院地逼近城市,湫隘嚣尘,殊不足以安弦诵”,于是奏请朝廷颁旨,并独捐银12000两,将“船山书院”迁建于湘江中的东洲岛上,使原来的一个县级书院升格为道级书院。
“集衡、永、郴、桂府州所属举贡生监肄业其中,则凡延聘师儒、甄别生徒、整饬院规,给发膏奖,皆应归衡州分巡道主持其事”(《改建船山书院片》)。这是迁建时的一小段历史回顾。据说书院每年总收入共计折谷5000余石,如此充足的经费是当时中国其他学校所不敢奢想的。船山书院初时建筑为三进四合院的古典式建筑,彭玉麟亲题“船山书院”,并撰写楹联:“一瓢草堂遥,愿诸君景仰先贤,对门外岳峻湘清,想见高深气象;三篱桃浪暖,就此地宏开讲舍,看眼前鸢飞鱼跃,无非活泼天机。”联语立意高远,用典自然,既称颂船山先生治学严谨,造诣高深,又勉励后辈学子珍惜青春,勤学苦读。当时,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荃(曾国藩的九弟),向书院捐赠了《船山遗书》332卷珍本。
船山书院任教的先生由“四府士绅商请”,像杨柏寿、夏彝恂等都是“学问名望素优之士”,主持书院的山长更非当世大儒不可,彭玉麟第一个想到了湘学泰斗王闿运。早在咸丰三年(1853)秋,曾国藩衡州编练湘军时,二人就已相识。睥睨群雄的王闿运,对彭玉麟评价颇高,谓之“刚介绝俗”“功绩卓著”“行谊可敦薄立懦,嘉言奇行,不可胜记”。彭玉麟也对王闿运的学问人品极为推崇,因此多次邀请他前来掌教船山书院。但王闿运其时正主讲四川尊经书院,未能到任。直到彭玉麟去世一年后,船山书院无人主持,他才应郭嵩焘之托,前往衡阳执教。
王闿运刚刚上岛之时,正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灼灼桃花,灿若云锦,一片片落红漂浮江面,宛如云霞入水,桃浪袭人。他不由慨叹道:“东洲桃浪,衡州府八景之一,斯言不谬也。”五月二十二日,他亲书一联贴于院门,表达了办好船山书院的钧天之志,联曰:“海疆归日启文场,须知回雁传经,南岳万年扶正统;石鼓宗风承宋派,愿与重华敷衽,成均九奏协箫韶。”自此,他应聘掌教25年,全力办学,在此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王闿运在船山书院主要讲授三门功课,一是功名之学,一是诗文之学,一是帝王之学。湖南书院历史上具有浓郁的祭祀之风,船山书院本来就是为祭祀王夫之而建,王闿运在平日的教学中,不课八股,以实学造士,注重引导院生诵读王夫之的遗著,并亲自带领诸生定期祭拜先贤,以此培养弟子们的民族精神和爱国情结,从而弘扬湖湘文化中绵延不绝的船山风骨节操。
由此,船山书院声名大振,不但省内岳麓、城南、渌江等书院的高才学子纷纷南下,就连邻省江西、广东、福建的莘莘学子也负笈前来,“海内执经问学者踵相接”。王船山成为清末以来中国文人崇拜的儒家代表和精神偶像,一时有“学在船山”之誉。因此,船山书院成为晚清十大书院之一,与石鼓书院、南岳书院一起并称为衡阳的三大文脉。王闿运是湘学界治“船山学说”的著名代表,后来一些学者将他与王船山并称为“二王”。
彭玉麟迁建船山书院时,在书院后面专门修建了楼房5间,题名为“湘绮楼”,作为执教山长的书斋及住房,王闿运在此主持书院的25年中,一直住在“湘绮楼”。他以船山先生学育经世致用之人才为训,培养了杨度、齐白石、蒋啸青、梁镇中等一大批优秀学子。
二
我们走过风雨桥,步入东洲岛,这里已成了一处旅游胜地。遍植花草的绿岛生机勃勃,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对面墙壁上爬藤的凌霄绽放着鲜红的花簇,绿地上点缀紫色、黄色的小花,开得十分浓密艳丽。岛上土地平坦,桃树梅树成片种植。据说,每逢三月,草长莺飞,柳绿桃红,桃花怒放,似火似霞,香气扑鼻,这里不仅是一座迷人的生态岛。“细看东洲桃浪暖”,也成为新的“衡阳八景”之一。
我们走到船山书院门口,不期然邂逅了一棵古老的百年樟树,它立在书院门前,枝叶散开,绿意葱茏,静待时光深处的琅琅书声。船山书院门前挂着一副黑底青字的对联,青石板铺成的院落,中间长满绿茸茸的青草。
书院分为船山讲堂和藏书楼两栋长排建筑,我们在青砖青瓦的讲堂内静坐,认真聆听着视频中的王夫之思想精要,只是我们走马观花,一时不能深刻领会。我们在藏书楼前停顿,看到展厅里《船山遗书》的断章,不禁感慨万千。王船之主张经世致用的思想,然而却一生命运坎坷,他离开永历朝廷后,隐遁蒸水的源头耶姜山,此后过着艰苦流离的生活,写下了“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样的句子。1675年,王船山在离观生居二里许的石船山下,筑了一间草堂,名为湘西草堂,从此潜心研究论述直到离世。直到他的遗著重新被曾国藩等人发现,并广泛传播。可以说,曾国藩、彭玉麟、王闿运深受王夫之的影响。在传播其思想上,他们又是王船山的伯乐。
东洲岛上,北有罗汉古寺,南有夫之楼阁,东有湘水长廊,西有东洲古渡。绕过船山书院,就到了罗汉古寺,三面的观音佛像,明黄的围墙,寺内香火缭绕,佛音不绝。我们到达东洲岛最北端,感觉就站立在湘江船的船头,我们迎着风张开手臂,静待启航,湘江北去,载湘江船而往洞庭湖了。
我们折转身,沿着湘江水栈道慢慢地往风雨桥回程,见树木茂密、绿荫浓蔽,一江碧水相伴左右,偶有船舶泊在江岸,游于江中的男子激情竞渡。夹岸的绿树红花十分秀美,但在我眼里岛上的美景都云淡风轻了,我痴迷的是这些古今人物的千古豪情、思想精髓。我们在东洲岛上畅聊王夫之的哲学思想,王闿运的治学态度,感慨曾国藩的民族思想,彭玉麟的英雄气节。我们沉迷于湖湘文化博大精深的要义,一时忘记了滚滚流逝的时间。湘水余波拍击水岸,澎湃有声,它在我们身边絮语不停,向我们推涌过来湖湘文化最璀璨的一簇簇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