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树清
在外漂泊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思乡的离愁别绪时时在缠绕着我。见惯了异国他乡的风起云涌和潮汐起落,故乡清晰的容颜渐行渐远。满身疲惫,空空的行囊,只余下干枯的思乡泪滴。依稀模糊的故乡印象,一半来自渠江流水潮汐的浪涌、飞山云曦的霞光,而另一半,则是清香甜蜜、沁人心脾的各色雕花蜜饯。
故乡溪涧密布,重峦叠嶂。春天,总是伴随着绵长的花影细雨。淅淅沥沥惹人惆怅的雨丝,一直要延绵到涨了端午水,才会告一段落。那时节,早已到了五黄六月,大姑娘和小媳妇换上了靓丽清凉的裙裾,把封存了近一年,制作雕花蜜饯的工具拿出来清洗干净,把柳叶刀打磨得雪亮锋快,只等青柚下树。
或许,故乡女子优雅、靓丽的身影,都与雕琢蜜饯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一频顾的身姿、神态息息相关。远离故乡的游子,便有了一份温馨的记忆。
记忆中,从小南门沿着异溪到大南门,这段数百米的叫河街的幽深小巷,每到夏日,巷道两旁就摆满了晾晒的各色蜜饯。街檐下,坐满了雕琢蜜饯的大姑娘小媳妇,只见那支支灵巧的手指,优雅地捏着柳叶刀,如蝴蝶穿花般灵动翻飞,片刻,就诞生了一朵美妙的艺术品一样的雕花蜜饯,美妙得直叫你驻足不前,痴呆了。故乡的雕花蜜饯以“朵”为数量单位,提到“朵”,自然就想到了“花”,仅这“朵”的含义就能让人心生美妙、遐想万千。
那时,从四里八乡进城的人们,挑担的、拉车的、背包的、提篮的,艰难地行进在这满眼都是蜜饯的狭窄巷道,吆喝声此起彼伏。粗一点的语气豪放:看好了,蜜饯打翻了我不负责的啊。文一点的语调清扬:让让,麻烦把蜜饯看好啊。还有带着商量的口气:妹妹(或姐姐),蜜饯都晒到大街上了(其实是小巷),把路都占完了,让让好没好?这时候,雕蜜饯的女人就立起身来,脸上满是盈盈笑靥,稍稍把晒着蜜饯的铁盆或塑料盆或竹筛篮往街檐边挪一下,张口就是一嘴脸的娇嗔:你过嘛,我看着的!眼睛却是盯着手上,柳叶刀依然在灵巧地翻飞着,等那人过去了,伸腿又把盛着蜜饯的铁盆或塑料盆或竹筛篮往外推。那时候,飞山的天空总是很蓝,渠江的流水总是很清,雕花蜜饯的清香甜蜜总是氤氲着这个山水环抱的古城。
奶奶的娘家在飞山脚下的夏乡李家湾,她也自然有一副雕琢蜜饯的好身手。雪亮的柳叶刀,在奶奶的手指间穿针引线般灵动,残料碎屑如雪花纷纷飘下。不一会儿,一朵精致的雕花蜜饯就出现在眼前,或飞禽走兽,或花草虫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经过雕琢、浸泡、蒸煮、漂洗、晾晒的雕花蜜饯,不啻就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奶奶把这些精心制作的雕花蜜饯,小心翼翼用一只青花瓷瓶收藏好。这青花瓷瓶可是奶奶出嫁时陪嫁的嫁妆。向外凸着一圈弥勒佛样的瓷瓶,散发着清幽的微光。奶奶仔细把青花瓷瓶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在瓶底垫上一层石灰,铺上草纸、毛巾。然后,把精致的雕花蜜饯储藏在弥勒佛的肚子里,扎紧瓶口,这样做是为了防潮。好像收藏珍宝一样,小心保存好。等到过年过节或家里来客,就会打开青花瓷瓶。霎时,清香和甜蜜充塞了整个房屋,让我馋涎欲滴。小时候,那青花瓷瓶的弥勒肚,曾经引发了我多少荒唐的幻想,我想象自己变身为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钻进弥勒佛的肚子,饱食香甜绝伦的雕花蜜饯。
多年以后,为我制作雕花蜜饯的奶奶化作了五老晴峰的一抔黄土,守护着故土,看飞山落日,听渠江涛声。故乡的雕花蜜饯却伴随我漂洋过海,来到了遥远的非洲大陆,开启了一段别样的人生历程。
此后的时光,故乡的雕花蜜饯与我朝夕相处,在号称“非洲屋脊”的东非高原,走过几多思乡念家的日子。想家的时候,我把装有蜜饯的袋子打开,欣赏着精美的雕花蜜饯,一股清醇香甜的氤氲之气弥漫开来,充塞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仿佛,我未曾远游,依然身处故乡的静好岁月,时光安然若素;奶奶的柳叶刀在我的眼前蝴蝶穿花,裁月镂云,碎屑如雪花般纷纷飘下,渠江流水无声,飞山霞光黯然……
直到有一天,在马克雷大学援教的古巴老师邀请我们去开聚会,来自法国的总监米歇尔先生跑来跟我说:唐先生,古巴老师邀请我们去聚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红酒和雪茄,我那里还有法国香槟也带过去,你们中国人准备些什么?我说:米歇尔先生,我这里有中国制造的雕花蜜饯。
夜幕下的马克雷大学清幽宁静,古巴老师的别墅里张灯结彩,一场杂糅着欧、亚、非、拉美风情的聚会别开生面,肤色各异的朋友们热烈奔放。酷炫的巴黎街头舞,浪漫的哈瓦那肚皮舞,狂野的埃塞抖胸舞,当然,也有中国舞,热闹非凡。眼前喧嚣舞动的场面,让人暂时忘却了故国家园的怀乡思恋,桌台上,各国的食品琳琅满目,法国的香槟、古巴的红酒和雪茄、埃塞俄比亚的咖啡、沙枣和仙人掌果,争奇斗艳,为聚会增色不少。
当我打开故乡的雕花蜜饯时,吸引了众多各种颜色的眼球,大家呼啦啦地围上前来,为这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食品惊叹不已。我把制作雕花蜜饯的原材料、工序和品尝的方法,还有咳嗽疗效,介绍给各国的朋友们,大家更是赞叹有加。不一会,蜜饯就被瓜分一空,各国朋友们纷纷表示要收藏起来。异国情调的聚会热烈而浪漫,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故乡的雕花蜜饯,居然成为了在异国他乡聚会的主角。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米歇尔先生居然来问我还有没有雕花蜜饯。这位米歇尔先生与中国颇有渊源,早在1998年就来到中国,作为世界银行的代表,参与了新疆乌鲁木齐至奎屯高速公路的全程建设。在那里,他学会了三脚猫的中国话,自诩为中国人的老朋友。因了这个原因,在东非高原,我们一见如故。他说,他在中国三年多,从南疆到北疆,走遍了新疆各地,品尝过许多精美的食品,竟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艺术品一样的雕花蜜饯。
我告诉米歇尔先生,中国地大物博,新疆距离我的故乡遥远。他有些懊恼当年没有去我的故乡看看。我安慰道,我们是朋友,你以后随时可以去,我在中国等你,陪你去看艺术品一样的雕花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