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春霞

　　笔迹中是否透露了一些人性密码，我不能肯定。但在我所知的一些例子里，说完全没有，似乎也是不可能的。比如我父亲，他的钢笔字和毛笔字都偏瘦长，中宫收得很紧，而下摆却十分舒展，这让人想起嵇康，我父亲的性格就跟嵇康有点像。就我自己而言，握钢笔所用的手势和力道与用毛笔有点像，如果对笔迹有点研究的人看了，也许能猜出，我早先的笔迹表明我是一个缺乏理智的人，而我现在的笔迹，却透露出我是一个懂得妥协、喜欢有秩序的人。

　　写完《千面宋人》以后，我更加认为笔迹与人性之间有一种默契关系。

　　翻阅北宋前中期名臣墨迹，无论是从字形、格式，还是称呼，大致能想象他们中很多人的行事态度与风格。

　　范仲淹留下了好几卷墨迹，他在起首写自己的名字“仲淹”时，都是写得小小的。字间距相对比较平均，字体宽博却又有收敛，结尾的称呼非常周全。看范仲淹的字就会想象一位个头高大、行步中正、满脸诚实的人。范仲淹胸怀家国天下、持身忠耿，即使被放逐在最偏僻的地方，他也会发光。范仲淹是中国士大夫中杰出的代表之一。

　　“铁面御史”赵抃也留下了一卷墨迹，他的字偏瘦长，上下都束得比较紧，一看就能猜测他是一位比较谨慎的人。赵抃在江西任职期间，发现有些贫困官员死后无钱回乡归葬，便下令造一些船，分发给客死当地的外地官员家属，让他们将死者运回家乡。这一义举，估计会令很多官员热泪盈眶。

　　欧阳修与赵抃是同一年的。也许是欧阳修饱览古人碑拓，他的点画和结体都比较古雅，单个字欣赏起来饶有趣味。但他不太在意章法，不太在意字与字、行与行的呼应，这大概可理解为，欧阳修是个相对比较理智的人，但又不完全循规蹈矩。欧阳修是宋代少有的在文学、史学、政治三大领域都有重要影响的人物，这可能是祖坟冒了青烟，可惜欧阳修去世后，并不愿意归葬祖坟。欧阳修一生贴得最紧的人可能是韩琦，到最后两人成为了政治盟友。欧阳修搞掉北宋赫赫有名的将军狄青，帮韩琦打通了登上第一把军事交椅——枢密使的最后一道屏障，狄青很快抑郁而终。韩琦当上宰相后，也不忘拉欧阳修一把，欧阳修最终坐上了副宰相的位置。政治上的成功也帮他赢得了文学与史学上的话语权。

　　蔡襄的字常见有两种，一种是标准的楷体，另一种是行楷。如果收件人身份尊贵，他往往会用楷体，比如给皇帝写信，或者是抄写存档资料，包括他自己的《茶录》，以及为欧阳修抄写的各种欧氏诗文等。而一般书信，他往往会用行楷。蔡襄是学霸，于书体一事，也是通晓法度，不逾矩。他的行楷很文气，点画轻重之间很有度，牵丝映带流转自如，却又不失严谨。他心情沉重时，用笔会比较沉静，遇到开心的事，他的点画也会飘起来。蔡襄的性格比较温和，对于人和事，都不特别计较，于人情世故又比较周全，上至皇亲国戚，中至同僚故旧，都愿意与他交往。加之他通晓书法，精于茶艺，熟知他的人更多。在宋代这么多士大夫中，蔡襄是相对比较幸运的一位，他年少即一举金榜题名，很早就踏入仕途。宦途平稳，即使偶有不顺，被外放的地方也主要是在自己的家乡福建。他最高位置达到了三司使，相当于财政部长，晚年病逝于老家，寿终正寝。

　　曾布算不上字写得好的人。他的字结体比较方正，但有些笔画却常常“旁逸斜出”，感觉是个偶尔会出状况的人，也是一个不容易被搞定的人。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聪明而有心计，在王安石改革运动中，他使尽手腕，最后却几乎被改革派和反对派同时认定为小人，晚年贬死异乡，落入“奸臣传”。

　　苏轼的字迹可以分两种来看，一种是相对工整的楷体，另一种是比较放一点的行书。二者结合来看，苏轼是一位在守规矩与超越规矩之间不断徘徊的人。他本性忠直善良，必要时候，他懂得低头。他落魄的时候会哭泣，得意的时候会好了伤疤忘了痛。但也许是受其父亲苏洵的影响，有时候苏轼会表现出刻薄的一面。黄庭坚评苏轼的字有点“媚”，我觉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的。

　　黄庭坚是苏轼的学生，从小学习楷书，后来一直教人写楷书。等他看到苏轼写的楷书后，就不敢擅为人师了。黄庭坚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荡桨体”，看起来像一位穿着宽袍大袖、腰束玉带的君子携着一股风向你走过来。黄庭坚在政治上几乎从未得意过，而在学术上，无论是诗歌创作与理论，还是书法修为上，都算是开宗立派的人物。

　　南宋第一任皇帝赵构的书法是可以用来观摩的，他留下的墨迹还挺多。赵构的笔迹有法度，有姿态，他不会在两种风格中徘徊，而是前后比较如一。看赵构墨迹，大体能猜测他不会是一位头脑发热的人，他对自己很了解，就像他对书法的法度一样清醒。所以他在仓促、混乱的局面下仍能安然无事。

　　翻阅上百封宋人墨迹，就像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古人所谓“见字如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千面宋人》，仇春霞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此文为该书后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