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心
天还没亮,道县蚣坝镇后江桥村的杨隆云就起床了。望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儿女,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迅速洗一把脸,穿好家织布衣和草鞋,肩搭一条擦汗毛巾,挑一副箩筐出了家门。肚大口小的箩筐里,是60公斤自家种的黄豆。
从后江桥跨过泡水河上的凉亭桥,过虎板石凉亭,接下来,他还要再走江华的界牌、东田、桥市、大圩一线,进入广西贺州的开山、桂岭,到达八步。他打算卖掉黄豆再买盐挑回来,除了留出自家吃的,其他盐在本地卖掉。这是1942年12月底,正逢秋收后、春节前的农闲时间。他一年就跑这一趟,往返半个月。
杨隆云是我伯父,他家门口的大山,就是横亘在湖南与广东之间的南岭支脉——九嶷山。“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毛主席的诗写得浪漫。不过在当时,山区没大马路和汽车,出门基本靠腿,运输基本靠挑担。
那时候,伯父并没意识到,他和村民经常走的从湖南道县到广西贺州的这条路,就是绵延上千年的“潇贺古道”。这是湖南与广西之间一条重要的民间通道,它连接了湖南潇水和广西贺江,在沟通岭北与岭南之间起到了关键作用。传说南巡的舜帝走过,南征百越的秦军走过,入湘游历的徐霞客也走过。当然,走得最多的还是各种挑夫货郎、商旅村民。
动辄累日的行程,与古道上一座座路亭(当地称为凉亭)的支撑和维系不无关系。依靠众多凉亭的接力补给,行人和货物才能跨山越岭,突破南岭的重重阻碍,顺利地与海上丝绸之路“无缝链接”……一路铺陈开的凉亭,是潇贺古道上一道特殊的人文风景线。
1 古道上的“服务区”
与伯父结伴出行挑盐的,都是本村或邻村的青壮劳力,队伍有近30人。当时山区有猛兽与土匪出没,所以乡人们往往结伴而行。为防身,挑盐人的扁担两端均装有铁钻头,扁担挑箩筐的绳索打的是活结,遇到危险可快速取下扁担,以应不测。途中躺下休息时,都是头枕扁担,护着箩筐。
伯父身高近1.75米。他常年劳作,身材壮实,肩膀宽阔如案板,腿部肌肉鼓得像小山包。不过,挑100多斤担子,体力再好的人,一口气也最多走五里,就必须在凉亭歇肩,一天下来顶多走三四十里。“渴了,喝一竹筒凉亭提供的免费茶水;饿了,就买凉亭的稀饭吃。手抓碗底,在嘴边一转,半碗稀饭进了肚;再一转,一碗稀饭就见了底。如果兜里有几个小钱,就买货郎的小吃打打牙祭。吃饱喝足,从烟袋里拿出旱烟丝,压到烟斗里,点上火媒子,吸几口,真是快活似神仙了。”多年后,伯父对我回忆。
在凉亭里歇脚,放松之余,挑盐队伍里常有人唱起山歌:“挑盐不是好生意,日出挑到日落西。何不在家砍柴卖,三天和妹赶两圩……挑担不起望凉亭,望到凉亭歇一肩。坐到凉亭望妹到,妹到帮我挑一肩……”歌声与笑声中,汉子们又蓄满力气,挑起箩筐上路,走到下一个凉亭。凉亭基本是隔五里一个,按一天走40里算,中间要在7座凉亭休息,最后一站在伙铺打尖住宿。伙铺就是集镇(又叫“铺”)小客栈里价格便宜的大通铺。
“如果赶上坏天气,老天爷一直下大雨,黑天前赶不到下一个伙铺,只能在凉亭里凑合睡一觉了。”在伯父这些挑盐人眼里,凉亭是维系他们挑盐生计的“加油站”,路途上的“服务区”。要是没有凉亭,挑盐人很难挑着重重货物,走完约150公里的潇贺古道。
挑盐人到达贺州八步后,用黄豆换了盐,再原路返回。食盐是当时最重要的民生物资,道县不产盐,盐价昂贵,所以伯父将换来的盐卖掉后收获颇丰,以补贴家里日常开销。这一路风餐露宿,山区最低气温在零度以下,走得脚掌会开裂。伯父忍着疼痛,回家后拿冷饭捣成糊状糊在伤口上,慢慢养好。
2古道网络系统的“重要成员”
“十里五里,长亭短亭。”(南北朝·庾信《哀江南赋》)
凉亭是古代道路的附属设施,可供行人歇息、饮食、乘凉,又称茶亭。秦汉时,凉亭兼有邮递、驿站和旅舍的作用,类似于现在的招待所。后来随着旅舍的出现,凉亭的功能变窄,仅作为旅途歇息和迎宾送客的场所。秦汉以来,官修驿道、大道均设凉亭,每十里设一长亭,五里置一短亭。长亭短亭主要就凉亭的外观而言,长亭通常更高大,设施更齐全。
虽然凉亭后来也成为中式园林重要的造景元素,但修建在古道上的凉亭要经得起长期风霜雨雪的考验,因此建得很牢固,显得更拙朴。造亭材料以砖木、石木为主,有的就是四根粗大的石柱,外加盖有青瓦的顶盖。
凉亭大体可分为硬山顶和歇山顶两种类型。硬山顶,砌筑开拱门的二级或三级马头墙,或做成牌坊式马头墙,马头墙上雕刻、绘制吉祥物。现存的江华县凉亭,基本都是这种建筑形制;歇山顶,注重梁架的搭建,通过木架构的抬梁穿斗,形成别具一格、吸人眼球的飞檐翘角。在湖南道县和广西富川县,歇山顶的凉亭比较常见。
从道州(今道县)古城潇水河畔的大码头上岸,过西关桥南行五里,是第一个凉亭——猪婆洞凉亭(毁于1958年,现址为道县最大的农贸市场),往南数,第二个凉亭双屋凉亭,第三个凉亭寡婆亭……还有福寿亭、过客亭、种福亭、平安亭、乐善亭等凉亭。
在山区、丘陵穿行的古道,一般宽1米左右,最宽处不超过1.5米,上面走的大部分都是挑夫,有钱人也有坐轿、骑马的。除了临时休息的凉亭,还有提供做饭住宿、集市交易的“铺”。所谓“五里一亭,十里一铺”,“铺”就是人口相对集中的集镇。道县与江华县交界的火烧铺(即今祥霖铺镇),就是一座处在交通要道上的集镇,有各种杂货铺面,更多是供过往行商歇息的伙铺。伯父他们晚上住的,就是这样的伙铺。这种伙铺是大通铺,很便宜,还有煮饭、取暖、热水洗澡服务,是行商苦中作乐、解乏放松的宝地。当然,有钱的行商看不上,会另选高等级客栈去享受。
在“亭”“铺”之外,还有“营”。“营”一般建在位置险要的关隘之地,是军队屯垦的战略要地,一般是当地的政治、军事中心,肩负维持当地治安的重任。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名将王翦平定江南,请设营浦县,获诏准。营浦是秦朝屯垦戍边的重要军事据点,后发展为今天的道县。
在潇贺古道上,数量最多的凉亭,串起了铺和营,再连同周边村庄,一起构成了古道完整的道路网络系统。
3 凉亭留文名
相比凉亭建筑本身,我更感兴趣的是,一批声名赫赫的文化名人曾经都跟古道和凉亭发生过交集。
元结(719—772年)先后在道州做过两任刺史,政绩斐然。他是一位文学家,诗文名气虽不如柳宗元(773—819年),却也受到推崇:在诗歌上,他和杜甫被视为唐代新乐府运动的先驱;在散文上,元结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山水游记的开拓者,其散文创作对“唐宋八大家”的韩愈、柳宗元影响很大。据《道州志》(清光绪三年出版)记载,元结在道州期间建了6座亭,其中至少有2座为凉亭(欧阳林亭、登仙亭)。接替元结做道州刺史的吕温,路过欧阳林亭时,还专门写过一首诗《道州春游欧阳家林亭》,赞美该处的风景。欧阳林亭早在清代就不见了踪影,遗址已不可考。
唐元和六年(811年),元结去世39年后,当时的道州刺史薛伯高拆毁了一座凉亭——鼻亭。根据《道州志》等文献记载,我认为鼻亭就是古道上的一座路亭,同时兼有祭祀舜的弟弟——象的功能。相传象的封地“有鼻圩”就在道县。鼻亭是否因“有鼻圩”而得名?目前没有定论。象是舜的同父异母弟弟,年轻时蛮横,多次想谋害舜。后来象改邪归正,做出了一番事业。薛伯高认为,鼻亭祭祀象,属于淫祀。为推行教化,他就把鼻亭拆毁了。当时被贬至永州做司马的柳宗元,非常赞同薛伯高的举动,还为此写了一篇文章——《道州毁鼻亭神记》。
柳宗元贬谪永州十年,写下了许多传世诗文。虽然没看到确切的史籍记载,但我推测,喜欢寄情山水的柳宗元,很可能走过潇贺古道,沿古道去寻古探幽。一座座凉亭,也许有他驻足歇脚、寻觅亭中诗文楹联的目光。只不过,当一生命运多舛的他,站在凉亭北望长安时,内心的凄凉与酸楚,又有谁知?
在徐霞客《楚游日记》里,这位见多识广的明代旅行家,对古道沿线“绵密”的松树赞赏有加。他还专门记录了一座凉亭——应丰亭。明代中叶,王氏家族在祭祀舜陵的大道旁修建了应丰亭,供行人歇息。明崇祯十年(1637年)二月二十三日,徐霞客因大雨所迫,在该凉亭投宿,并记载了这个故事:“王氏,世家也,因建亭憩行者,会发乡科中乡试,故遂以路亭为名。是日止行三十五里,计时尚早,因雨湿衣透,遂止而向薪焉。”
清代道州人何绍基(1799—1873年),擅长写诗,书画了得,其书法被誉为清代第一。潇贺古道凉亭上面经常写有楹联,江永县的水云亭和江华县的清胜亭,就分别有何绍基手书的两副楹联,《永州府志》《江华县志》《江永县志》等对此都有记载。可惜两座凉亭早已荡然无存,楹联也不知所终。现在谁也不清楚,当年何绍基究竟给凉亭写了多少副楹联……
4 湖南现存最古老的凉亭
上世纪80年代,父亲退休后,在离双屋凉亭东边约800米处,建了一处小宅院。我家搬到这里后,我便有时间近距离接触双屋凉亭了。
如果从潇贺古道最北端的道州古城往南数,双屋凉亭原本是第二座凉亭,因为第一座凉亭——猪婆洞凉亭早在1958年被毁,所以双屋凉亭就成了古道幸存的最北端凉亭。该亭始建于秦代(后有多次修缮),也是湖南所有凉亭中最古老的,已被列为国保单位。
双屋凉亭位于道县营江街道和万家庄街道交界处,因过往人流量大,原本建有两座凉亭,一东一西,相距十余米,故称双屋凉亭。目前东亭已毁,西亭完好,叫种福亭,离最近的村庄约5里地。
有一次,我去双屋凉亭拍摄,碰到一位叫王龙智的81岁老人。他回忆说:“小时候,双屋凉亭内左右两侧有石凳供人休息,还有两个大石头水缸,有专人挑水、烧水,供行人免费饮用。行人草鞋烂了,可以随便放置一点钱,自取亭里的新草鞋穿。我和小伙伴在山上放牛、捡菌子、砍柴火,渴了就跑过来喝水。在山上放牛时,一听到唢呐声,就飞奔到凉亭,生怕错过接新媳妇的花轿在此停轿。错过,就抢不到新郎官撒向凉亭的糍粑、粿子和喜糖了。凉亭摆摊卖的,有香花生、糖果等多种小吃,夏天还有几分钱一碗的凉粉。每天过路的行人蛮多,凉亭就像农贸市场一般热闹。这小小的凉亭,摆摊收入能养活一家三四口人呢!”
现在,通往双屋凉亭的道路已是荒草丛生,泥深路滑。亭由砖石砌筑,抬梁结构,硬山顶,马头墙,小青瓦覆盖。亭内屋顶坍塌,小青瓦碎了一地,上面还有“种福亭”的刻字。亭内墙上镶嵌的碑刻仍在,落款是大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表明该亭是当时重修的。碑刻提到了“兼买义田”,义田一般是当地慈善人士捐助的,就在凉亭旁,产出的粮食或蔬果免费供应路人,或拿出一部分给在凉亭帮忙烧水、编织草鞋的当地乡亲做回报。双屋凉亭的修建与维护,是过去凉亭的通常模式,都是乡村善人捐资修建维护。“修路铺桥建凉亭”,是过去人们在儒家思想熏陶下,乐意去做的几件善事。
在湖南,永州是现存凉亭数量最多的地区;而在永州,潇贺古道沿线又是凉亭分布最密集的区域。不过,永州和潇贺古道沿线的凉亭至今还没有确切数据。我在道县潇贺古道沿线做田野调查,统计到的古凉亭有29座。潇贺古道的道路功能日渐荒废,许多凉亭也自生自灭,渐渐消失在荒野中。
闲暇时分,我经常步行去家附近的双屋凉亭。看着这座历经风霜、残破不堪的凉亭,感慨不已。脑海里响起《送别》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凉亭蕴含的历史文化信息是无与伦比的。遗憾的是,潇贺古道上的凉亭,外表质朴,籍籍无名,很少受到外界关注。它们修筑在山野间,最后渐渐被废弃,又回归于山野。
(原载于《中国国家地理》2023年6月号,有改编。本版图片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