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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28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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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竹罐饭

  肖克寒

  莽汉子微笑着,从有些昏暗的竹林里踅过来了。

  莽汉子穿件夹克,留着浅平头,两眼精光烁动,脸色黝黑,右手握着柄大柴刀,左手拿着一截有三个长节的青翠竹筒,活像只从竹林里蹿出的花豹。他大声说:“书记交代过了,今夜要我露一手——煮竹罐饭给你们吃!”

  我们几个山客高兴地说:“就是奔着你的竹罐饭来的呢,尽管在城里乡味酒家也吃过。”莽汉子大声说:“那咯山上的大不同!”

  暮霭渐浓。西边的天际尚有大块光斑,星星已闪出几颗。立过了冬,虫鸣弱弱的,却使这户山里人家更加静谧。

  这山叫川岩山,此处是大山深褶处。我们前来探寻湘中“梅山峒蛮”文化。一般认为,“梅山”并非具体山名,只是湘中及湘中偏西南大部分地域的一个古蚩尤文化标签,涵盖着包括梅山风格饮食在内的诸多内容。

  堂屋前的坪地边,莽汉子一只脚踏在大凳上,一边就着电灯光,用一根长铁条从上至下使劲捅着竹筒内芯。他的动作甚是利索,咔咔几下,一个个竹节就打通了。莽汉子说,竹节不能全部打空,因为他要做的是一个煨饭的“竹罐”。

  米是从山下集市上买来的,又白又亮。莽汉子说,这种米其实不好,远不如山里产的。他说,自己种过一种红米,因为水田少,产量低,现在不种了,红米煮竹罐饭那才真个叫香!

  莽汉子用小木瓢将淘洗好的米灌进“竹罐”里,边灌边摇,并说不能填得太满,太满容易出夹生饭。灌足之后捊来一把山蕨洗净,将“竹罐”口封好了。

  我们发现他没有灌水。莽汉子笑了笑,大声说:“嘿,怪就怪在咯里呢!”莽汉子提着有些沉甸的“竹罐”佝身走进侧面那间盖杉皮的厨屋里去。土灶上已燃起了熊熊的劈柴火,金色火焰像一蓬盛开的花朵。莽汉子把“竹罐”架在灶口上,立即,火焰舔住了“竹罐”……

  莽汉子这才趁空点燃一支烟,与我们坐在坪地上聊天。莽汉子说:为什么说山上的竹罐饭不同?城里的“竹罐”反复用,不新鲜,失去了竹子的清香;城里没有我们这里的好柴火,我们这里直接用柴火煨。“两码事呢!”莽汉子说。停了停,莽汉子又说:山里的竹罐饭一般是用来招待贵客的。你们搞调查,也是为搞旅游开发吧?村里蛮重视呢。因为这山上竹罐饭只有他弄得最好,是传下来的真功夫,也是山里的招牌,才让他在自己家里接待我们。莽汉子大声说:“将来旅游搞起来了,游人都是贵客了啊!”

  “不怕人家偷学了技巧?”我们在旁边诡笑着。

  莽汉子撇撇嘴:“这个有秘诀的,一下子学不走。再说,我也不是一根筋的人,不断搞些新套路呀!竹罐鸡,竹罐猪腰,竹罐茶,都去开发开发。今夜,我就要试着给竹罐饭添点料……”

  见我们更增兴致,莽汉子有意转移了话题,侃起“梅山”风情,两眼精光闪烁。据他说,山里除了竹罐饭,更是春有嫩蕨,夏有野菇,秋有薯粉,冬有水酒,还有野樱桃、三月萢、“茶耳朵”,样样是好东西。更有傩戏和“水师”,祖师爷都是梅山神张五郎,张五郎的塑像竟是倒立的……

  杉皮厨屋里传出哔哔剥剥的声响。莽汉子走进厨屋将“竹罐”翻转了一下,让另一面受火。

  “你这竹罐饭,就算是梅山文化噢。”我们说。

  “那是。前几日扶贫的来了,说现在山里产的文化值钱。”莽汉子又坐在竹凳上,跷起脚,重新点燃一支烟,“他们肚子里有墨水!我后来想了下,咯(这)间杉皮厨屋干脆也不拆了,城里人喜欢老土屋呢。旅游一搞开,赚钱的门路更宽了……”

  我们说:“单凭你这竹罐饭,就够招引人的了!”

  莽汉子笑了笑:“那是假话,多项本事多条路子。不过……嘿嘿……光有钱也没用哇!山太高了,最缺的是老婆……”

  我们会意地点点头。听村里书记说,山里还有几个找不到老婆的光棍,也不是个个缺钱,女的也并不都是见钱就肯进山来了。

  “先要有钱,有了钱还要想其他办法……”莽汉子自言自语,好像在总结。我们当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山下路上有手电光在晃。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豹子!竹罐饭熟了么?我也来打个平伙……”

  莽汉子的绰号原来就叫“豹子”。“豹子”笑着回答:“八佬倌快来哟,咯里好多美女呢!”话语刚落,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豹子”说,山里人吃竹罐饭,最讲究人气,越多越好。八佬倌晓得他搞竹罐饭有一手,常常“闻香而来”。又说八佬倌比他有钱多了,近年里养黑山羊发了财……

  “豹子”又走进厨屋看他的竹罐饭去了。我们听见他在嘀咕:“咦,快熟了嘛。”我们急忙跟过去看了一下,问他怎么就知道快熟了呢?他说:“竹罐”烧得焦了,弯曲变形了,饭就快熟了。我们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豹子”又接连去了两次厨屋。后面一次终于把嗞嗞冒着热气的“竹罐”拎了出来,一股浓香霎时弥漫开来……

  “豹子”操起柴刀破那“竹罐”。这回他一反前面的猛劲,只用柴刀娴熟地自上往下削,剖,竹筒焦皮纷纷脱落,慢慢地,现出了一绺金黄色的锅巴,再用筷子一挑,就是一段嫩藕般的米饭……

  西天的亮斑缩小了大半,又多了几颗星眨着眼睛。山虫低低地弹着琴弦。远处的县城灯火辉煌。山下大江隐隐传来涛声。

  米饭挑出来盛在土钵里。“豹子”大声说:“咯(这)竹罐饭,坐在屋里吃没味道!八仙桌也不用搬出来,就在咯坪里靠着火吃!”

  坪里早搁着一只废气罐改成的小灶,架着铁锅,咕噜咕噜炖着只土鸡。

  因为有好菜,又是刚出“罐”的竹罐饭,“豹子”规规矩矩进屋敬过祖宗。刚要开吃,八佬倌的手机响了。接完手机,他对“豹子”说:“烦死人的,刘老板等着找我谈生意了……”“豹子”有点遗憾地说:“那耽误不得的。抓只鸡爪去啃吧!是只抓钱手呢!”于是从锅中为八佬倌拣了一只雄壮的鸡爪。

  “今夜的竹罐饭,格外香呀,加了点猪油硬是不同……”“豹子”闻了闻竹筒,对我们说,就没考虑到泄露了他的小“机密”……

  品尝着莽汉子的“竹罐饭”,我们不禁又想起了莽汉子说过的“其他办法”。渐渐感觉到,这山真的很深,这“竹罐饭”香,真的很深,很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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