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艳辉

　　时间被一周一周切割成忙碌，或者连月成季碾磨为庸碌。

　　妻中风第7个月零4天。30个24小时服侍，186个整夜陪伴，求生存，求自理，求痊愈，我的胡子长得漫山遍野也无意收拾。

　　“该做理疗了。”护士敲门。日复一日的扎针、吃药、高压氧……不能不恢复疼痛的她，没办法不疲惫的我，彼此用微笑温暖。

　　玩笑式的灾难是我肩扛的重担，我只能微笑着玩笑着当爹当妈当崽。轻轻抱着偶尔偷偷抹泪的女儿的肩，我的玩笑常常逗乐妻女。

　　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娘也是常常跟我们讲笑话，让我们学着笑话战胜困难。那年，生父头年冬月过世，奶奶当年冬月去世，我家围着柴火炉点着煤油灯坐的就四个：娘29岁，我9岁，大妹7岁，小妹5岁。我的心突然一痛，很想回家看看娘，娘今年71了。

　　好像我从读高中开始，就很少陪娘在一起了。成家20多年，想接来城里和我们住住，她总是借家里种着的田养着的猪鸡鸭鹅要照看只住过两次，两次都是住一个晚上就匆匆走了。

　　我也知道，娘和继父还种了6亩多水田，开了两块菜地，家里的六畜总是兴旺。爸妈总会在腊月底把用米潲喂了大半年的土猪杀了，一小半新鲜一小半熏，剩下的变钱买些年货，等我们回家过年。

　　把妻托付给她姐，让女儿自己解决晚餐，我一个人开车回老家。

　　夕阳把归家的影子拉长，急速的车怎么也赶不上。

　　前年推了杂屋，新建了客厅厨房卫生间，老家在仲春的花香树荫中显得年轻许多。一对燕子在屋檐下喂食嗷嗷待哺的小燕子，两群鸡几只鹅在后院瓜架下叽叽嘎嘎。

　　一块菜地在弯弯曲曲的老河岸上，娘在摘菜。我接过菜篮，娘的手干瘦的，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泥土，青筋爆爆的，开始长老年斑了。我有意放小了步子，娘的步子轻快了些，尽管去年曾让风湿病疼得撑着椅子走。

　　干柴把土灶烧得通红，炊烟和着饭菜香在春风里发酵。一碗莴笋，一碗蔊菜，一盘煎蛋，一盘藜蒿炒腊肉，菜油炒的。

　　“来，多吃点。”母亲还是喜欢敬菜，不停往我碗里夹。说了她，等下她又忘了，好像始终没忘的就是我还是她的孩子，仿佛还在弥补小时候一日三餐白菜拌干红薯丝一连吃7个月的亏欠。其实，我已经吃过娘一辈子都没吃过的许多东西，从开始时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心安理得。

　　米饭是父亲自家田里自家种的常规稻，娘煮得香香的，微微起着嫩黄的锅巴。父亲还能一餐两碗，母亲照例一碗，我破例干了两碗。

　　娘端来一杯姜盐芝麻豆子茶，两三年没有用那只摸得油光水亮的黄釉罐了——舀不动了，用上了铝茶缸。曾经，娘舀出的，不只是想浓就浓想淡就淡层次分明的成色和味道，还有接待远亲近邻的分寸把握。

　　“燕儿，你已经83天没有回家了。工作还好吧？”娘望着我，眼神有点沧桑，有点急切，永远温馨。

　　“还好呢。”我的心一紧：其实，我回家只需要17分钟，却让娘一等就是83天。我原来走出家门隔河渡水走两个小时去县城上学，娘是这样的眼神；如今打个转回到县城工作，娘还是这样的眼神。

　　“你妈每天都守在电视前看县里的新闻，就是想看到你。”言语不多的爸爸插了一句。

　　“去年这个时候，我换了个岗位。您莫守，也难得守。我下次给您买个可以看到我直接说话的手机。”

　　“你爸种的菜好，没打农药，没放化肥，多带点去吃。”母亲把收捡得清清澈澈的3袋蔬菜提到大门口。

　　发动车，打开车窗，我挥手告别，心里踏实了许多。转弯处，后视镜里，娘还站在门口，望着我远去的方向。

　　从我记事时起，娘就这样望着我的往往返返，也不知道还能望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