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

　　一

　　夜来风骤雨急，心里颇为诧异。晚上十点多钟，郎文曜先生突然发来一个讣告，说是其妻谢莉斯于今天（2023年1月13日）下午2：05病殁于北京，享寿75岁。我为衡阳失去了一位本籍文化名人而悲伤。

　　如今五六十岁上下的人，谁会不知道谢莉斯这个名字呢？即便在衡阳偏远的乡间，七八十岁老人都会自豪地说：“谢莉斯是我们衡阳人呢！”然后再来一句：“她的歌真是唱得好啊！”具体怎么个好法，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回答：“好听！好听！就是好听！”

　　回想1982年秋天，我刚从湖南跑到青海高原，入读湟水河畔的师范大学。有一天下午，忽然听到学校广播里播放台湾校园歌曲，待听完第一首《外婆的澎湖湾》之后，发现许多人都像我一样站在原地静静聆听。等到听完《乡间的小路》《校园的早晨》《踏着夕阳归去》几首歌，只见旁边一位中年女教师的脸上淌满了眼泪，我也从此记住了女高音歌唱家谢莉斯、男高音歌唱家王洁实。就这样，他俩的歌声俘虏了当时刚从劫难中苏醒过来的人们，进而重新获得轻松愉快、心情放飞的感觉。

　　当时的信息远没有现在这般公开及时，报道中都说谢莉斯是重庆人，有的说她是北京人。后来我晓得她是衡阳老乡，这是从父亲的口中听到的，不知他是怎么认识了谢莉斯的一个远房亲戚。其时父亲已经年近半百，这个从朝鲜战场归来的转业军人，成了谢莉斯的超级歌迷。谢莉斯、王洁实的第一个专辑《何日才相会》，据说火爆得卖出了500万盒，价格高达6.9元。而当时内地大学生毕业后的月薪才57元，一般青年工人不过30多元。可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出品的这盒磁带，还是不能完全满足市场的需要。远在青海最西部花土沟油田工作的父亲，居然从矿区贸易公司黄经理那儿借来磁带，买了一盒空白带，用两个录音机对录，才得到了他的心仪之物，以至于多年以后家人还在笑话他。

　　我有幸见过谢莉斯大姐两回。初次是2006年9月30日，其表弟谢宗廷是我好友，电话报告说大姐回来了，约我一起见面餐叙。

　　傍晚下班后，赶到回雁峰对面的旺鸣轩酒楼，只见谢莉斯和闺女郎乐正与几位亲友谈笑风生。她戴着一副红色塑胶边方框眼镜，上着两件横条彩色T恤，外面一件以绿黄色为主，里面一件以绛紫色为主，整个人显得青春而有活力，根本看不出已经年届花甲。听她说着一口地道的衡阳话，我感到十分惊奇，她说小时候在家里，父亲就是这样讲话的。包厢里有卡拉OK，她的亲友在唱《九九艳阳天》。应我之请，她唱了一首《踏浪》，我明白这是给予我的最高礼遇。

　　吃饭的时候，发现她的胃口特别好，尤其对那道青椒炒水鱼，边吃边赞不绝口，说：“湘菜现在名扬天下，北京城里就有许多湘菜馆。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衡阳菜，味道鲜美，品相好看，辣劲十足，连炒菜的锅子都带着辣味，让我时时想起小时候父母亲做菜的味道，这是我永远改变不了的乡愁。”

　　二

　　再见她已是11年后，还是谢宗廷出面相邀，说是谢莉斯夫妇正在南岳方广寺景区度假。我赶到景区的山庄，第一次见到郎文曜先生。谢莉斯、王洁实出道后，许多人误以为他俩是夫妻，因为他们的歌唱得太棒了，舞台表演上佳，社会形象极好，符合中国人对美好爱情与日常生活的想象，所以即便明知他们不是夫妻，也愿意认可他们是文艺界的最佳拍档。我在见到郎先生之前，已知他是中国煤矿文工团原导演、编剧，曾与央视合作拍摄过《人间正道》《紫金勋章》。郎先生笑容可掬，他说他是北京满族，比谢莉斯大两岁，在她1972年进入中国电影乐团时结婚，从此成为衡阳人的女婿。谢宗廷在一旁说，郎姐夫多才多艺，近年在好几档电视栏目做客，并在现场与表姐一起同台演唱。过后，他又悄悄地告诉我，谢莉斯50岁时得了脑梗，开始几乎不认识人，但郎姐夫不离不弃，细心体贴服侍，四处奔走求医，帮助她唤醒了记忆，让生活逐步恢复到正常。我慨叹道：“真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啊！人间值得，笑比哭好。”后一句用的是谢、王著名的男女声二重唱歌词。

　　那天是5月13日，天气晴好，惠风和畅，莲花峰下，满目葱绿，万竹摇曳，令人心旷神怡。斜坐在一个吊篮上摇晃的谢莉斯，精神状态非常好，根本看不出年已古稀，更看不出丝毫的病人迹象。听说我的奶奶也是他们谢家人，便与我论起辈分。原以为她比我大一辈，等认真细说起来，我俩却是平辈，自然更感亲切，话语越来越投机。她说父亲名叫谢若逸，字安君，大学毕业后直到退休，都在军工企业国营重庆空气压缩机器厂（现西南车辆厂）当工程师。家有兄妹四人，她是长女，1947年11月17日生于重庆，但故乡衡阳的情愫却特别浓厚。她说：“我虽然人在北京，却时常思念家乡，近些年这种思念更加炽烈，所以经常回家来看看。我觉得我的成功，与家乡父老乡亲的关爱和亲情是分不开的。”

　　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中，我们聊起了谢氏家族。我多年从事湖湘文化尤其是衡阳地方文化研究，撰写了四五万字的《衡阳文化世家排行榜》，五六十家当中就有谢莉斯这个家族。听我说除了她是中国歌坛里程碑式的人物，通俗加民族的唱法影响了几代人，还有两个先人更是影响了中国现代历史的进程，他们仨的眼睛登时发光，郎导连说：“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三

　　我曾经仔细查找过《衡阳百家姓》及《学堂谢氏五修族谱》，得知衡阳谢姓大多是南宋民族英雄谢枋得之后人。明代人丁繁衍，学堂谢氏这一支始分为六摊，其中谢莉斯家族属于第六摊永裕房，世居衡阳南乡京山利家皁，现今属于衡南县谭子山镇杨湖村，离衡阳市区不到30公里。谢世辉是谢莉斯上数第五代先祖，曾得从九品官衔，其子谢国用例授文林郎，其孙五人应字辈以老满应赐谢晋名气最著。

　　谢晋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先驱之一。“八一”南昌起义前夕，他利用担任武汉国民政府中央预决算委员会主席、中央购料委员会主席的职权，给刘伯承部提供20万现大洋作为起义经费。谢晋交游满天下，名字与中国近现代史许多名流连在一起，包括袁世凯、孙中山、黄兴、谭延闿、李大钊、林伯渠、廖仲恺、宋庆龄、董必武、恽代英、毛远耀等人。1950年6月，他特邀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贺龙亲自到北京站迎接，在周恩来、邓颖超夫妇陪同下，受到毛泽东主席的单独接见和宴请，主席夸赞其为“湖南的一面旗帜”。嗣后，安排出任民革湖南省委主委，履职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监察委员会副主任，当选湖南省政协一、二届副主席。谢晋博学能诗，陈独秀揄扬其为“革命时代的人民诗人”。早年参加柳亚子、陈巢南、高天梅组织的南社。后与醴陵傅熊湘（钝安）、岳阳李澄宇（洞庭）、平江姚大愿、姚大慈并称“湘五子”，人称“诗人中的大拇指”。

　　谢莉斯听后情绪高涨，双手比划着说：“还有谢华爷爷也非常了不起。他在延安时随周恩来一起到重庆谈判，我父亲与他们见过面，表示要到延安参加革命。当时，谢华爷爷工作忙不过来，所以没有带他去，我父亲为这件事情一直感到很遗憾。”

　　我说：“您的太公谢应龙是谢晋的三哥。谢华是谢晋大哥谢应桂的第二个儿子，管谢晋叫叔叔，早年参加过北伐战争和百色起义。1936年，他担任中共西北特别支部书记，兼任西北各界救国联合会主任，促成了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发动西安事变，受到周恩来副主席的高度表扬。新中国成立后，曾经连任湖南省政协一至四届副主席。他还是一位著名历史学家，湖南地方史研究开拓者，湖南省志编纂奠基人，为湘西土家族从苗族分出单列民族的确认，做过大量有益的实地考察工作。”

　　山谷中非常安静，连先前高鸣的蝉声也似乎停顿了。看着面前几张激动的面庞，我又补充道：“除了谢晋、谢华和大姐您三位，谢氏家族还有几位杰出人物，像谢华大哥谢伯逊是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谢晋长子谢宣渠先为国民革命军少将，后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务部参事。谢宣渠第三子谢自楚是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在冰川科学领域取得过突出成果，被誉为‘冰川之子’。”

　　谢莉斯微微一笑，缓缓地说道：“难得你对我们家族研究得这么深透。与谢晋、谢华、谢宣渠几位先辈和自楚叔比较起来，我真的不算什么。1972年，我第一次回到衡阳老家，祭拜我的祖先们。我为我们谢家有这么多的人才而骄傲，当时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也要为我们谢家争光。衡南是我的家乡，是家乡的秀丽山水养育了我们谢家，我对谭子山、利家皁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甚至对老家门前水塘里的鱼也很留恋。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能感觉到不同的变化，不光是衡阳城区变得越来越漂亮，曾经通往老家的乡间小路，现在行车也畅通无阻了。”

　　时近中午，山庄主人奉上地道的土菜与柴火饭，我们陪着谢莉斯大姐在南岳山中，品尝了一顿纯正飘香的衡阳乡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