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沉沉的大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桨声,船头逆浪的水声,和远处湖村稀疏的、不甚响亮的鞭炮声,真会以为是一个死去的世界。
这使得那位扶着船舱篷顶站立眺望的游击队女指导员,满脸恼怒,焦躁不安。她简直恨透了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浓雾,那对明亮的眸子,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出三步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她现在恨不能插翅飞上湖心的沙洲,因为情况突然间变得这样紧急,时间对她来讲,不但意味着亲人的生命,同时还攸关着整个游击支队的命运。
“老晚哥,路没错吧?”“不能!”那个俯着身子吭哧吭哧划船的人回答着。他瞟了一眼她腰间挎着的匣枪,不由得心中一冷。那枪上的红缨,虽然已经陈旧,颜色不那样鲜艳了,但是却在提醒他,对待这样一个简直可以说是“杀星”的女人,还是以小心谨慎侍候为宜。所以压住他那爱唠叨的舌头,只拣最简单的字眼答复她的问题。“那你加把劲,快点划!”
“四姐,她够可怜的。你,一个当哥的,指着妹妹养活过日子,不成材啊!”老晚沉重地叹了口气。突然间,那对漆黑闪亮的瞳仁逼视着这个划船的人,尽管是雾天,朦朦胧胧,但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了老晚的心:“是他划走了我的舢板,你实说!”“嗯!”老晚艰难地点点头,显然,他不敢对她撒谎。“他没告诉你去哪?”那声调听来十分严厉,只吓得这个划船人一连气地说了几个“没有”,矢口否认地晃着脑袋。“他自然不会说给你听的。”这一点,她完全相信,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他的去向,倒是值得认真考虑,没准可能是引入歧途的迷魂阵呢!
她又凝视着密如屏障挡在眼前的雾,不由得思索那个被她斗败了的对手,趁着她暂时离开的工夫,竟驾着舢板先走一步,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又有可能搞些什么名堂呢?如同这看不透的浓雾一样,难以揣摩得出他的意图。当然有可能投靠敌人,叛变支队,至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受伤的游击队队长在沙洲上的什么地方躲藏着。那是很有价值的情报,敌人正撒出许多武装特务在遍地寻找呢……想到这里,她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催着老晚:“快点,再快点!”
她明白,只要游击队队长落到敌人手里,绝无生还之理,而且那也表明,石湖支队这一下可就真的垮了。
小篷船像脱弦的箭那样,嗖嗖地在苇丛里的河道上穿行着。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那个春节,就这样在石湖的浓雾中,开始了它的一天。
总算快到目的地了,虽然沙洲还在浓雾的隐蔽下,看不真切,但啁啁啾啾的鸟鸣,却透过这密密的屏障,传进她的耳朵里,这使她放下了一颗心。尽管那是怕冷的鸟躲在窝里栖栖惶惶的叫声,但也表明了沙洲上是平静的,不曾发生过什么意外。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出现了一丝倦意。的确,她太累了。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面,紧张的接触,频繁的遭遇,血淋淋的白刃战,生与死的决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得不到。她回想起来,离开沙洲的这两天两夜,如同噩梦一场地度过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胆唯恐发生不幸的预感,当她跳下了船,站稳在沙洲土地上的时候,也完全消逝了。想到马上就会见面的,她那负了重伤的丈夫,想到终于搞到手的特效药,想到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及转移,两天来,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摘选自《冬天里的春天》,李国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