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
人这一辈子,都会经历许多事,有些事不算事,所以随风而去了;有些事还算事,所以沉淀下来了。如果把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事翻出来,犹如打开了一坛陈年老酒,香气扑鼻、令人陶醉。
1990年,我与湖南电视台摄制组的伙伴们,到湘西拍摄电视纪录片《浪尖上的壮歌》,反映湘西酉水河船工富有传奇色彩的放排生活。摄像机聚焦在木排上,我们就与那些豪爽、阳刚、彪悍、勇敢的排工休戚与共、呼吸相通了。
“用劲!往左扳!往右扳!快点!”
木排正在经过一个长距离连续险滩,众排工都在叫喊,互相提醒。形势紧迫、间不容息,任何一个差错都将导致难以挽回的后果。突兀在眼前的悬崖绝壁,隐藏在浪下的怪石礁盘,就像一头头饥饿的猛兽,正张开血盆大嘴,随时准备吞噬猎物。
排工们的呼叫和浪打巨石发出的声响,混合成一片嘈杂喧嚣。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排工在操作木排时,因木排颠簸幅度太大,他的自我防范又出现了偏差,于是,他瞬间被抛起,然后又重重地摔倒在木排上。
或许,那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的身体承受了难以承受之重,所以,一时间他陷入了静默。木排的操纵突然间缺少了一环,操控难度顿时增大。性命攸关、生死之间再也不是停留在嘴边的一句空话。
正在河边拍摄的我们也不禁大惊失色,我们不仅替那位排工担心,也在为整个木排捏着一把汗。突然,那位排工又像一座山似的站立起来了,他迅速站到了自己的工作位置上。
终于,排工们齐心协力扛住了风浪的袭击,把乱石纵横的险滩甩在了身后,让浪尖上的传奇故事流传在了酉水河两岸。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幕。在后期制作时,那惊心动魄的场景最终被我挑选出来,特意安排在了开场片头这个将要先声夺人的重要位置。于是,木排在激流险滩中拼命挣扎的情景得以渲染,土家族排工百折不挠的精神面貌得以展现。
把生命托付给激流两岸的青山,到浪尖上去寻觅勇敢和无畏。这是我们电视人作为见证者,也作为思想者,对排工历险生涯的强烈感受,这是过滤后的写意,这是升华后的情感。
为什么酉水河放排曾经是湘西的一道风景?为什么酉水号子成为了许多后来人感动万分的声音?因为湘西的山太高,因为湘西的路太陡。在过去那漫长的岁月里,土家人的日子全靠肩挑手提,全靠背篓背着走。
借助密布的山溪小河从事运输,不仅是智慧的体现,也是唯一的选择。从遥远的年代起,酉水河上就活跃着一代又一代彪悍的土家汉子。
酉水河边有密不透风的森林,森林里有汩汩上冒的泉眼,泉眼旁有一群顶天立地的土家男子汉。他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踩着同一种节奏,在拖木号子的助威声里,奋力将一些砍倒的大树拖离现场。
在粗犷的拖木号子声中, 土家汉子们将木头拖至山边,一条顺着陡峭的山势,滑溜直下的滚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滚道下面就是奔腾而过的酉水河。
滚道上的灌木、草丛大都成了倒伏状。有的地方甚至草木全无,裸露出泥土的颜色,这是长年累月木头下山碾压而过的缘故。这是千百年来的土家伐木者,继承和沿用下来的木头下山最省力的方法。
木头到了水里,就该扎木排了。扎木排是一桩花力气的精细活,要把一根根零星的木头,串成了一张张结实的木排。要闯激流,要过险滩,要饱经风浪的颠簸而不散裂,这确实得有巧手编扎的过硬功夫。
土家人为了更加灵巧地使用凿钩和竹撬,齐心协力扎木排,又信手拈来地把扎排要领编成了扎排号子,于是,悠长而尽显韧劲的扎排号子,就像那结实的绳索,紧紧勒住了木排的首尾两端。
在我们的镜头面前,一位年纪稍大、较为消瘦的汉子双手握住一根木桩,让另一位脸堂黝黑、孔武有力的壮汉抡起斧头背使劲砸,他们两人一边相互配合干活,一边快活地随众人唱起了扎排号子。
排工们在河里扎木排,敲击声和号子声震天动地。热火朝天的景象将附近土家山寨里的男女老少都吸引了过来。一位年轻妇女坐在岸边石头上,一边看热闹一边撩开上衣给怀里的婴儿哺乳。婴儿粉嫩的小嘴在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安静的小脸在叙说着一个温暖而满足的故事。
一只成年公山羊在岸边追赶一只成年母山羊,而母山羊对公山羊的示爱似乎并不乐意,它不断地躲避着公山羊,但是,它又并没打算跑出很远,只不过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转圈,让公山羊跟在后面跑得欢。
夕阳西垂,逆光下的排工们齐心协力随着擂排号子的节奏,用锤头等重器击打着木排,他们要将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尽量缩小,让一排木头连接成一个结实的整体。
身后的太阳与擂排号子一起,形成强烈的感官冲击。排工之间偶尔的相视一笑,又展示了和谐而温馨的劳作氛围。
放排的日子伴着湍急的山洪来临了,男人们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准备去风口浪尖走一圈。女人们则依依不舍,扶老携幼来到了河边。
土家族男女青年聚集在一起对歌,是一幅浪漫而温情的风景画。在木排启程离岸之前,青年男女的歌声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响起。
我们听见一位即将驾排而去的男青年在向爱人表白。他唱道:“包袱雨伞我一肩挑,我脚踩排头要开艄,木排我要放到那常德去,妹啊,我找得银钱把你交。”
一位戴着头巾、脸蛋圆润的土家妹这样回答道:“我给为郎送双鞋,你穿到脚上去发财,木排放到常德去,郎啊,你早把书信带回来。”
在那个年代,天各一方的情人,情感交流方式唯有书信。而女人往往用一双鞋,就拴住了男人的心。于是,在暮色笼罩中,这一屡见不鲜的情景,这一屡试不爽的手法,又在酉水河边重演。
岸边一位老婆婆一边看着眼前动人的场景,一边不由自主地流泪,因为眼前的场景勾起了她对逝去时光的回忆,或许,当年她也是这样送走了她的情郎;或许,那次送别就是她和情郎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排工们都是粗壮男人,他们没有像女人们那样缠绵不绝,他们背着行囊,依次大步走上木排,潇洒地挥挥手,与岸边亲人们告别。
那远方的神秘莫测,需要他们用时间、用鲜血甚至用生命去探索。他们大步向前、义无反顾,因为他们是天塌不眨眼、地裂不惊心的土家男子汉。他们要去履行男人的责任,让家里的老人、女人、孩子因他们的存在而自豪,因他们的勤劳而无忧。
鞭炮炸响,山神肃立。木排在号子声中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