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继202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后,残雪最近又斩获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这是一个华人世界的重要奖项。
不过,作为世界级的中国作家,残雪在普通读者心中的存在感很低。很多人没有读过她的作品,读过的人也觉得她写得很“怪”。其实残雪很擅长写心境,写抽象的感觉。像这种主要描写心境和自我意识的作品,中国古代作家里也有,比如阮籍、李商隐。“阮旨遥深”,阮籍的《咏怀诗》是出了名的难懂。李商隐的《无题》诗也是让人如堕云雾。然而,不得不承认,阮籍和李商隐的诗都写得极好、极美。
为什么读不懂的东西却让人觉得有美感呢?这是因为诗人根本没说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打算要告诉读者具体什么事情,他只是在讲述一种心境。心境这种东西,若把它坐实了,反倒不空灵,不灵动,也就谈不上什么美感了。把抽象的情绪用语言表达出来,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美感,这正是残雪所擅长的。
残雪的《水乡》,表现了一群人超越死亡、寻求乐土的故事。洞庭湖畔的野鸭滩就是这个生命和艺术的乌托邦。作为生命的乌托邦,主要是指超越死亡的永生之境。大部分来这里的人都有经历过死亡的感觉。书中关于水乡与死亡相关的描述,表明来到此处的人都经历了一番与肉体和欲望搏斗的历程。但外地人来野鸭滩并不是冲着死亡,而是奔着一种令人激动的、刺激的新生活来的。对大多数来野鸭滩的人来说,他们并没有真正死去,而是进入了一种永生的意境,只是失去了对世俗生活的兴趣。残雪让他们经历死亡的恐惧,只是由此让他们摆脱肉体与无尽的欲望,进行超脱性的创造,获得新生。
与一般作家认为死亡是悲惨的结局不同,残雪笔下的死亡带有一种极致的美感。在《水乡》之中,死亡意味着进入新的乐土和天堂。与此同时,水乡又是一个充满着阴谋、挣扎、搏斗、交锋的所在。人们从斗争中获得更多的快乐,收获更大的勇气。
水乡也是艺术的乌托邦,是残雪从潜意识的异境中创造出来的艺术世界。残雪将奔赴水乡的主体置于“死”的绝境中,描述主体经历的由生到死到永生的过程,这个结构与但丁《神曲》中主人公从地狱、炼狱到天堂的过程有着高度的精神契合。在《水乡》富有暗示性的话语背后,包含着一个隐性的主题,即艺术家的自我意识的升华,“从自发冲力有意识地探讨,再到自觉地创造的历程”。《水乡》写的既是人本身的故事,也是艺术家突破世俗的障碍,通过心灵的冒险,找到灵感,以精妙的方式表现心灵幻境的故事。因而水乡的“天堂”并非宗教意义上的“天堂”,而是艺术的“天堂”。残雪在深度上挖掘了文学的表现力,将不可捉摸、难以表现的潜意识以“死亡”——“永生”的形式,通过精美绝伦的故事表现出来。
残雪为什么要让《水乡》中的人物经历死亡,才能到达永生的意境呢?或许可以从但丁的《神曲》中找到答案。她在解读浮吉尔“你必须走另一条路”时说:“所谓‘另一条路’就是无路之路,它是人凭着蛮力和勇气在空虚中打开的通道,也是人执着于远古的模糊记忆而树立的信心。”只有富有“厮杀”精神、不安分的人,才有资格配得上这份荣耀,才有资格真正抵达乐土。
这也是对艺术家的要求。艺术家倘若要突破传统的桎梏,开启新的艺术探索,追求新的艺术境界,必须是不安分的,要有豁得出去的勇气,敢于摆脱自我,方能达到艺术的极境。
残雪早期文学作品中,充斥着一种紧张感,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有一种强烈的异类感。但《水乡》的永久住民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在湖区获得了高度的精神满足。《水乡》的精神气质是神秘而乐观的,由此也折射出了残雪创作心境的变化。不过,和解并不意味着妥协,即便在野鸭滩这块乐土上,也有争斗、阴谋、交锋。
《水乡》既有世界性视野,又有个性化、本土化的呈现,突显了不畏困境、勇于挑战的乐观主义精神。这部小说是残雪对中国当代文学新的重大贡献。
(《水乡》,残雪著,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