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我知道弘征老师,缘于上世纪80年代,他独创《青春诗历》,每年编选一本。那个时代诗歌本已如火如荼,《青春诗历》更是以前所未有的澎湃浪潮,让诗歌走向大众,走进寻常巷陌,成为书店、报刊亭最抢手的袖珍精装本,青年之间最流行的礼物,诗人最向往的传播高地。当时,只有入选过《青春诗历》的诗歌写作者,才可以比较放心地称自己是“诗人”。1991年夏,我拿着几首新作,怯怯地叩开了弘征老师办公室的门。
弘征老师不苟言笑,让我紧张得有些害怕。他很快翻阅了那几首诗,几乎是板着脸对我说:“想进《青春诗历》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湖南本土作者,所以对湖南诗人的入选要求会更加严格。”听到这样的答复,我自然不敢抱什么奢望。
酷暑去而清凉生,那年秋天,我照例第一时间去报刊亭买刚刚问世的1992年《青春诗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作者方阵中,一个最期待的名字跃入眼帘。我一口气把那个报刊亭的几本《青春诗历》全买了。遗憾的是,《青春诗历》因爆红而冒出无数山寨版,绝大部分山寨版不顾作品质量,靠收版面费赚得盆满钵满,老师无奈之下,决定从1994年起停止编辑出版《青春诗历》。
这年底,我试着创作了人生第一个短篇小说《昨日不再》,兴冲冲地跑到文艺社《芙蓉》编辑部,拿给好朋友金国政和陈新文看,新文誉之为“颇有钱钟书的语言风格”,国政将它编在1995年第4期。小说处女作发表,我兴奋得像跳起来摘了一个大蜜桃。那时候想多要几本杂志须经主编同意,我又去了弘征老师办公室。这回老师脸上有了笑容,他说,《芙蓉》即将创刊15周年,你能否以一名青年作家的身份,写封贺信。我痴迷于文学,但学的是政教专业,总担心自己语言过不了关,那段时间在狂啃《古文观止》《世说新语》《唐宋传奇》等古籍。为检验学习成果,我用文言文给《芙蓉》写了一封贺信,由于不太自信,没有送过去,而是寄给了弘征老师。几天后收到老师回信,他说:“时下青年中,像你这样有文言文功底的已不多见……”又让我备受鼓舞。这封贺信刊发在某期杂志的祝贺专版,但我手头找不到它了。
1997年秋,我应邀去湖南财经学院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弘征老师也去了。活动完毕,主办方请弘征老师留下墨宝,谁不知道他还是著名书法家、金石家呢。老师写了几幅之后,把毛笔递给我,执意要我写写看。我的书法功夫仅限于小时候被父亲所逼,描红字帖,哪里拿得出手,但老师如此鼓励,我就写了比较有把握的四个字“千古风流”。老师说,你写字挺有感觉,也有想法,确实练得太少了。
上世纪90年代末,在湖南日报社组织的一次重点作者晚宴上,我碰巧也幸好与弘征老师同席。因为,一位酒霸悍然向我发难,我平素滴酒不沾,硬着头皮抵拒。但其他人跟着起哄,酒霸不依不饶,我正要勃然作色时,弘征老师走过来,从那人手里接过酒杯,说:“我代新宇干了。” 言毕一饮而尽。我当时觉得非常惭愧,老师悄声宽慰我:“放心,那小子灌我不翻。”其豪侠之气,让我见识到真正的诗酒风流。
2004年中秋,朋友送给我两瓶葡萄酒,我转送给弘征老师。和老师在客厅聊着天,他忽然说,你看看书,等我一会儿,我帮你刻个印章。我喜出望外。老师治印刀法独特,结构别致,有画风,有文气,向来是收藏家之爱物,我亦一直视之如瑰宝。
一晃到了2020年底,湖南省第十次文代会召开,我忝居代表之列。有天散会后,我蓦地看到老师蹒跚的身影,赶紧上前打招呼。他笑着说,他中了一次风,恢复得不错,现在戒酒了。我嘱他保重身体,匆匆别过。
今年9月12日晚,和跃文、张战、新文、建海、盛辉等朋友雅聚,话题谈到印章,我自得地说,我的印章是弘征老师刻的呢。新文告诉我说,老师二次中风后,健康急转直下,如今只能靠吸氧维持生命。我说,哦,那我要去看看他。回到家不久,就收到新文兄发来的短信:弘征老师于晚8时13分过世。我一惊,我们恰好是这个时候谈到他呢。
老师生前遗愿,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原来,我们突然谈到他,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为老师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