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美著

　　弘征先生住在文艺社宿舍，我数次到他家中求教，他总是侃侃而谈，让人如沐春风。大概是宿舍没有电梯，他后来又迁居了。我想到新居拜访，但先生身体已大不如前，不大愿意访客叨扰，我也忙于琐事，几次动议都没有成行。前几日，刘汉辉兄忽然电告，说先生走了，听到这个噩耗，我感到无比的悲痛。

　　我入出版行业晚，认识先生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十多年前我编辑《湖湘文库》。一日有位先生来访，来者身材颀长，慈眉善目，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是个谦谦君子。德明、云辉等老编辑热情相迎，告诉我这是大名鼎鼎的弘征先生，他是湖南唯一的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还做过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我则一脸茫然。

　　当他们告诉我这位长者就是《青春诗历》的主编，我立马肃然起敬了，从上世纪80年代过来的学文学的人，又有几个没有被这个系列的书感染过呢？

　　先生来访，是因为邓显鹤《南村草堂诗钞》的出版事宜，这本书和邓氏的《南村草堂文钞》，都收入大型丛书《湖湘文库》，由弘征先生整理。先生善于言谈，轻言细语之间，邓显鹤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特别是先生转述曾国藩对邓氏的评价，“其于湖南文献，搜讨尤勤。如饥渴至于食饮，有如大谴随其后，驱迫而为之者”，对我震动很大。我实在应该感谢先生，他为我开启了一扇湖湘文化的窗口，让我觉得每天面对的枯燥的书稿有了温度，有了万千气象。

　　多年以后，我感念邓显鹤于湘学复兴贡献之巨，在《湖南日报》发表过一篇小文章《邓显鹤：编辑出版人的楷模》，其实弘征先生作为邓氏后人，又何尝不是我们编辑出版人的楷模呢？

　　谈完工作，大家知道先生书法好，就恳请先生赐字，先生说写字就写字。然后又说，不喝点酒，字怎么写得好呢？当时还不是用餐的时间，有同事找来白酒，也没有菜，先生用一次性茶杯喝了一大杯，就开始挥毫了。给我题字的时候，先生问我有什么堂号，我惭愧说没有，他即兴给我题了“致远簃”三个字。大概是因为我姓马，借元曲大家马致远的名字，以“致远”相励吧。这块题匾一直挂在我的书房，只是愧对先生，我志向不远，读书也不多，辜负了先生的厚望。先生的篆刻也非常好，后来他在得暇的时候，还治了一方印赠我。

　　先生嗜酒，酒量也很大，和先生熟识以后，多次以酒相聚。记得有次先生来，我们几位同事留饮，三个人均分喝了两瓶白酒，先生已年近古稀，但喝了酒依然谈笑风生。先生古文功底极好，曾为湘窖酒作《湘窖赋》，收到公司馈赠的佳酿，就召我们一起分享。后来先生中风，当与饮酒过多有关。但是，没有美酒的浸润，又岂有先生的锦绣文章、宏阔胸怀？

　　和先生熟识以后，我经常向他问学，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是给我以启发。先生常常把自己编著的书寄送给我，我从中颇受教益。有一次，先生打电话给我，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是有篇文章请我指教，原来是撰文对我责编的《沅湘耆旧集》指出瑕疵。以先生的功力，指出的错误自然是中肯的，我完全接受。他说想把这篇文章公开发表，以为古籍整理和编辑做个提示，又担心给书社和我个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我说错误难免，有错就改，这是对书社和我个人的帮助，完全支持这篇文章公开发表。先生犹豫再三，还是只在一家内刊发表了。先生对后学的关爱和提携可见一斑。

　　记忆中最后一次拜访先生，是因为岳麓书社建湖湘文化出版物展示馆，想请先生作篇赋，以先生对湖湘文化的深切理解和深湛的古文功底，自然是非常适合的人选。那个时候先生中风初愈，思维已不如前敏捷，精力也不如前旺盛，就委婉地拒绝了我的请求。以先生对湖湘文化的深切热爱，对古文创作的挥洒自如，拒绝我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先生送我们出门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把我们送到门外，挥手告别时，他的温润之情，不舍之意，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先生走了，老成凋零，让人伤感不已，但以先生的才情与豁达，相信必定在他的那个世界也是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