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满于现实,只能在心中蓄积怨怼,或在旁处发泄愤懑,他却能为自己造出另一重世界来。
最近在重读《聊斋志异》。越读越觉得《聊斋志异》里实在是写了不少好女人。
比方说冯生的媳妇辛十四娘。冯生自恃才华玩儿命得瑟时,她说的是:“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有理有节,有情有义。那句“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教人恻然。
还有张鸿渐的媳妇儿。张鸿渐义愤填膺打算与同辈秀才一起以卵击石时,她对张鸿渐所说的是:“大凡秀才做事,可以其胜,而不可以其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照我说,难得就难得在“君又孤”这三个字,是理解,又是爱怜,可值千金。
早先的电视剧《聊斋》,主题歌里唱“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他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其时是1980年代,或是作词人趁机给前辈老友平反出气,但也确实十分切题——不少妖异精怪,在蒲松龄笔下,都分明是慧而多情的菩萨样貌,几百年来不知道迷住了多少我这样的第三类青年(前两类自然是普通、文艺)。
400多篇故事,将无数读者拉入这阵中。有的是边读边臆想那绝色女子夤夜来奔的完美艳遇,有的是边瞧边揣摩那“慧而多情”、“美而贤”的超凡姿态,有的是边看边拊掌赞叹那一场场天理昭彰的痛快戏码。
意淫?是吧?是。
看客们固然都是意淫爱好者,写出这些故事的山东老头儿蒲松龄,又何尝不是意淫达人?
据说蒲松龄是少年时春风得意,后来却屡试不中,做了四十多年的塾师,在当时按说要算是现实生活中的失意者。我猜,也正是做loser做烦了吧,才自力更生,在笔下捏造出那些楚楚动人的奇女子、快意恩仇的伟丈夫。
偏又写得出色:无一笔不世故,也无一笔不真挚——越世故,他所建构的这个世界就越真切可信;越真挚,这世界中的悲欢离合就越超脱动人。
古往今来,郁闷的私塾先生不只这一个。旁人不满于现实,只能在心中蓄积怨怼,或在旁处发泄愤懑,他却能为自己造出另一重世界来。他是自己的多啦A梦,凭空一抓,便是一扇任意门。门的那头,有女狐抚慰苦读的书生,有义鬼扶助蒙冤的小民,是有情有义的境地,是善恶有报的所在,是世上所有失意者的天堂。
有这般本事的人,真是有福的。想到这点,也替那孤灯下辛苦著书的老塾师觉得欣慰。真想穿越回去,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一声:值了。
(摘自《博客天下》第7期 东东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