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札、纸条、相簿、作文本、集邮册、足球剪报、褪色的糖纸和明信片、为保存某篇文章而收藏的一本杂志……每次回老家,都要搬出儿时的百宝箱,一一清点这些物什。
我已数不清究竟搬过多少次家。这些最后能留在身边的东西,仿佛记忆的报幕员,在打开箱子的同时,也打开了乡愁。
乡愁是什么?巨变的时代,乡愁无法依附恒定的环境,它爬进写过的字条,喝过的水杯,坐过的小竹椅,扎过头发的蝴蝶结,爬进那些用过的、舍不得丢弃的物品里。乡愁变得细节且私人。
它们破损、微小,丧失效用,容易被遗漏。但它们构成的那只时光盒子,可以在任何时刻,展开我们曾经身处的时空。
翻看《中国人的家当》,一只只这样的盒子在眼前打开。10年的拍摄,马宏杰像一个土地测量员,在中国的每寸角落插上一面小旗;他手里的镜头就是那收了无数宝贝的紫金葫芦,孙大圣一喊话,便纷纷跳出来显影。锅碗瓢盆蔬菜瓜果沙发热水瓶,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仿佛已成为家庭成员的一只狗,门前的羊群和乌篷船,屋后大西北的苍茫和太平洋的深蓝……土地的幅员辽阔与个人的安土重迁,时代的波澜壮阔与个体生命的细水长流,一同被展开。
出了门,与环境交流;进了屋,与物件对话。渐渐地,屋子与环境融为了一体,屋子里的人,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物品,有了共同的语言和表情。
凝视照片中的每一个物件,它与环境的关系,与人的亲密度,时间怎样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照片里的人,如何在这里度过起早贪黑的生活,如何克己以迁就世界,适应外在的秩序,如何与这些物件一一对话,像熟稔又沉默的兄弟;看那地上的塑料盆,盆里的搓衣板,救生圈旁蹲着的一条狗,站成一排、表情木讷的一家人,身后的油船,雾里的大江……觉得它们本该就是一家子。
马宏杰说,家就是,你从这里走出去,还惦记着回来;所谓家当,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家”。
他还说,拍照片要么足够远,要么足够近。他所做的,正是后者。因为足够近,他收录着那些最容易被忽略、因而最易遗失的东西。最后,他收录了时间。《西部招妻》、《最后的耍猴人》、《中国人的家当》,无一不是从各异的角度刻录并体察时间。
作为对个体生命记忆的一种弥补,一个采集时间的人,通过寻找这样的角度,更新了我们被官方历史和宏大叙事长期侵占的视角。它们不仅是与个体生命息息相关的物什,更是人类共同生活和命运的镜子。
我找不到儿时的老房子,但我通过百宝箱,重返屋门前的那条铁轨,那棵芭蕉,那架有指针和唱片的音箱,那个送我紫色小花的邻居哥哥,那只死于车祸、我无比钟爱的黑狗。由此重返我几乎丧失的乡愁,我的童年和青春。
在速朽的时代基因面前,这些被时间打磨着的物件,安静、喑哑、充满神性,温暖而长情。
■文/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