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思念与吟诵，是他的诗歌永不冷却的体温。
拾叁号
清明，被泪雨打湿的缅怀与纪念，是载不动许多愁的城中之舟，划向彭燕郊和他的诗歌。2008年3月31日，这位被称为中国诗歌传奇的老人，在一个雨夜安静地离开。无数的思念与吟诵，是他的诗歌永不冷却的体温。
2008年，本报曾在彭燕郊先生去世第二天，最先推出悼念他的专版。2009年，本报在彭燕郊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在湖南省图书馆举办了纪念诗人的朗诵会。今天，“记忆”将刊发彭燕郊最后的诗作及未刊文字，向远去的诗魂致敬。
郭锡良、徐寒玉、邓黔生、蔡建成、汪华藻等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51级的学生；彭燕郊先生的研究生袁铁坚等纷纷从北京、武汉、广西、深圳等各地来电来信，悼念老师。
彭燕郊夫人张兰馨女士，特为本版撰写了纪念文字。
献
■兰馨
《叠水》、《曝暖》等几首诗歌，是2007年下半年至2008年初彭燕郊濒临生命边沿时写作或改定的。
这是他，这个一辈子和“诗”捆绑在一起的诗人的最后心声，这个把自己比喻为一只还没有长满羽毛的小鸟的诗人，向往革命追求真理，选择“新诗”为之献身，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历史了。生命的炼狱是如此艰辛，饱含苦涩、忧患、灾难和无奈，他热爱祖国土地上的一花一木，大自然的阳光、蓝天、白云，他渴望昂首阔步永不停步超越自己，努力奋进从不后悔，然而，漫长的人生旅途，恶浪之后还是恶浪，他跌跌撞撞永远漂泊，苦恼疑虑而踽踽独行，虽然有那么多青年朋友。
他仰望虚空中的历史，企望那种神秘的指北针坚定地指向光明、善良。他完成了自己，但愿他融入梦幻中璀璨的水晶球，浴着全光，驾着无羁的天风，在太空中自由翱翔，他的各个棱面也在发光……朋友们：
他更在那永不交叉的立交桥上，回过头来，向你们挥手，问好！
永远不会冷却的大爱之心
——《叠水》小识
彭燕郊先生有一个创作习惯，一首诗可以反复写作、打磨多年，不做到基本满意决不示人或发表。从这个意义上说，《叠水》应该是彭燕郊先生生前最后定稿完成的一首诗。
我认为，《人》(1947)和《瀑布》(1987)二首诗分别是彭燕郊先生早年和晚年的人格宣言。《瀑布》表现了奔腾流水飞流跃下百丈高空、千仞绝壁时痛快淋漓的展示和期盼，表现了奔腾流水一往无前的豪迈决心。然而，人生不可能永远处于飞纵悬崖峭壁时的高峰体验之中，更常遇到的，倒是在释放力和能的生命快意之后，遭遇跌跌撞撞、筋筋绊绊的疲塌山坡，精气神不断被耗费消磨着，这时就会感到“纵身跃下无保留献身的豪情只剩下苍凉的遗憾”。《叠水》与《瀑布》呈现的两种人生境况与心境，构成了十分耐人寻味的对照，因此，虽然《叠水》最初的创作时间目前尚不明确，但说《叠水》是《瀑布》的姊妹篇，应该是恰如其分的。
《叠水》在彭燕郊先生生前未能全文发表，只有第一段以手迹的形式面世，他自己也未及见到。彭燕郊先生在2008年年初改定并决心发表这首诗，也许这时他已对自己的生命状态与结果有所预感，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趋向衰竭，而他却还有许多计划想要实现，“纵身跃下无保留献身的豪情只剩下苍凉的遗憾”大约正是他定稿时心境的写照？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有着“倾诉一路奔波积蓄的强烈愿望”，他仍期盼着这种愿望“一旦实现的痛快咆哮”，期盼着“一路汹涌，一路奔流，一路释放力和能”，他仍希望能够感受“豪迈献身”的快意，而他也仍具有惊人的“力和能”有待爆发和展示。现在体味这首诗，我深深地为他改定这首诗时心底的“苍凉的遗憾”而倍感苍凉——这首诗昭示了他最后的心境。他的一生都在不停息地奔流向前。他永远不想做一泓“止水”。即使到最后，已经躺在病床上，他的心依然渴望着像瀑布一样“高高地飞扬起来，张挂起来，展示生命的神奇的张力”，他依然在一如既往地对我和朋友们热烈地谈论着种种正在做和还想要做的事情……
——一直到最后，他都在以他的全部生命证明着：“我还没有完全冷却”！
是的，在他留下的诗歌中，他的心火永远燃烧着。他那一颗奔流着诗的“力和能”的大爱之心永远不会冷却。 ■龚旭东谨识
叠水
■彭燕郊
一路汹涌，一路奔流
一路释放力和能，一路在释放中提升力和能
一路提升紧迫的期望，期望的紧迫，深深相信
奔流的终点必然是尽情展示
力和能灿烂爆发的最大亮点
谁能料到，遭遇的
却是一片缓缓倾斜的疲塌山坡，山坡下
没有想象中笔立千仞的悬崖峭壁，更没想到
那下面竟是顽石随意堆砌起来的
不为登高而上只供步步下降的
既笨拙又精心砌成的
一级又一级阶梯，粗糙，无情
已经不可能有百丈高空直泻而下的豪迈献身
痛快淋漓展示浑身力和能的壮举
不可能有倾诉一路奔波积蓄的强烈愿望
一旦实现的痛快咆哮
顽石阶梯提供的三五尺落差
不整齐大小不等的顽石与顽石间的凹凸
好像在用殷勤劝告和生硬的限制
强迫速度、冲击力、声响的强度下降，再下降
“尽量减少消耗吧”，似乎还有很周到的关心爱护
不能不慢吞吞分流，不能不放慢减速
汹涌巨流不得不成为
一条条窄窄的细流，一片片薄薄的水帘
断断续续发出像叹息像呻吟的零碎水声
一层又一层的削弱
一层又一层被动的下滑，巨流
终于落得成为阴雨天的檐滴，断垣残壁上的漏痕
在接连不断的
一次又一次无奈的短促开始和延长停顿里
被支解成破烂的筋筋绊绊
奔流的激情不断被蚕食
疲乏已将剩余的力和能消磨干净
无奈流淌的最后水滴潴积成
一泓清冽到不能再清冽的止水
除了液态以外找不到任何水的特征的水
最原始的浮游生物也不适合生存的水
更不用说鱼、虾、水藻
可怜的浅，可怜的无色
没有精力饱满的池塘浓郁的绿
更没有长江大河挟泥沙的饱和的黄
纵身跃下无保留献身的豪情只剩下苍凉的遗憾
不禁要问：
这也是水吗？
这概念的水，具体又抽象的水
除了化学元素氢氧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水
只有一滴一滴从最末一级阶沿淌下的剩余水珠
还在勉强激起细微到不容易看到的波纹
好像在说：我还没有完全冷却
2008年1月重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