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一中 谢正龙
老屋冲是我家乡的名字,有点怀旧的味道。村庄建在山麓的缓坡上,房子高低错落。大多的人家,学城里的样儿,建楼房,贴瓷砖,白灿灿的,成了显富的象征。只有父母的房子还是盖着屋瓦的木式结构,如一个落伍者,与周围的房子格格不入。父母不是没有财力修,我想,这里面一定含有父母对屋瓦的特殊情愫。
父母搬过两次家,最后还是落脚老屋冲。搬家的背景和过程已很模糊,但对下瓦这一细节记忆犹新。梯子搭在屋檐上,父亲将瓦揭起,递给梯子上端的母亲,母亲递给梯子下端的我,我再递给弟弟。屋瓦就这样宝贝似的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如生命的衍续,于是心里涌起一份庄肃,手里多了一份沉重。
有一次,弟弟在偏屋烧火煮饭,不知怎么的,燃及一捆干柴,烧着了板壁,弟弟一看无法拢身,吓得站在禾坪嚎哭。我打起飞脚去喊父亲。父亲两腿都是泥地往家跑。偏屋塌了一角,屋瓦如一盆水哗地泼了下来,父亲大叫了一声“我的瓦呀——”,喊出了瓦的疼痛,声音尖锐得把一缕山风割成了几段。
三天后,偏屋修复了,屋顶上添了些新瓦,这是父亲时代的屋瓦。时间一长,我已辨不清哪些是祖父时代的,哪些是父亲时代的,只是一望青灰。
一个晴朗的日子,父亲爬上屋脊检瓦,把被冰雹打碎的瓦抽掉,把被野猫踩乱的瓦摆齐。一行槽瓦,一行盖瓦,父亲做得一丝不苟。槽瓦要精心挑选,拿起瓦片,对着阳光,不能有透光的沙眼。而对盖瓦,就不这么严格,它主要是用来保护椽皮的。在檐口,盖瓦和椽皮间总有空隙,鸟便在其间搭个草巢,生蛋孵雏。父亲的手指拨弄着瓦片,碰出叮当的脆响。在他的身躯遮住漏洞的刹那,我觉得父亲就是一片厚重的屋瓦。
一阵雨来,疏疏密密,徐徐疾疾,身在屋瓦之下,不用品一杯香茗,只听着屋瓦的声音或清脆激越,或婉约缠绵,也同样清心。一只蝉从屋瓦的背后翻爬上来,嘶嘶长鸣,波动的蝉声把乡村拓展得宽敞明亮。屋瓦上漾动湿湿的流光,一如谁离别后栖息在家乡的眼神。
我每次回家,都是脚踏泥土之上,身处屋瓦之下,心沐亲情之中。而远离家乡的日子,行囊空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茕茕孑立如秋风中等待风干的一枚苦果。每当看到长长的田垅,纵横的阡陌,毗连的梯田,我的思绪就变得模糊,仿佛看到片片屋瓦,承接风雨阳光,承接生长和果香。
春天扭一下腰肢,如炊烟般消散了;桃花抛一个媚眼,如闪电般逝去了。只有屋瓦没有四季,固守在家乡的屋顶,似乎总在时间之外,却在恒久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