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
如果说,李白是“谪仙人”,那么就是“处浊世而仙”。多数人只能在顺境中追求欢乐和幸福,很少有人能像谪仙,哪怕在逆境中也不放弃追求欢乐和幸福。晚年谪仙虽借酒消愁但不断向时代要求欢乐的权利而且始终不渝。人追求欢乐和幸福的权利,是谁也不能剥夺,是外力永远无法遏制的。虽然一生中,一再受风暴鞭笞,但他把晚年生命的全部火焰在尘世的洞庭水里燃烧到极致!
洞庭客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二月,56岁的谪仙因永王李璘事件从浔阳踏上流放夜郎的漫漫长途。谪仙走长江水路,逆流而上。 “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是宽慰的知音之作,却也一语成谶。第二年过洞庭,至临湘,过白马矶。呼啸而来的长江水,一路冲刷着、荡涤着江南岸,这道直插激流的石矶却横空出世,倔强地将激流从江岸推开,那奔涌而下的江水和被阻拦在这里的逆流顷刻间狭路相逢。
忽然,一个江湖隐者在白马矶,挂冠归,与岫道人鼓琴自娱,他不自觉地近了又近,近了又近,更想至其处相与唱和宴游。这位隐者正是裴侍御裴隐。“只是我这世人皆欲杀的不速之客,可以吗?”当谪仙止步不前时,裴隐却对这位不速之客嘘寒问暖,又馈赠御寒衣物,那早已结出一层寒霜的心,被凝滞的“仙气”,忽然平添了几许暖意,“临驿卷缇幕,升堂接绣衣。情亲不避马,为我解霜威”(《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一座凶险的白马矶忽然因这湖湘的情义而变得有了温暖的人情味。
其实,这片湖水就曾识得这位谪仙。开元十三载(公元725年),谪仙怀抱“四方之志”初出蜀,说一定要去舜帝长眠之地,更要来屈原流放和投水之地,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上安州裴长史书》),和同出蜀中、结伴而行的挚友吴指南一起来到这潇湘楚地,溯湘江而上,经长沙,第一次来到这洞庭湖畔,只是好友的骤然离世,让谪仙乘兴而来,却沉痛而去,他说,定会归来。
开元十六载(公元728年),谪仙果然如约从扬州而来,再次来到这洞庭湖畔,追忆昔日骤然离世的挚友吴指南,欲为其迁葬。洞庭湖畔,谪仙之情,存交重义。
开元二十七载(公元739年)秋,他已年近不惑,此时与王昌龄酬唱于岳州,似乎是人迷洞庭水,雁度潇湘烟,模糊而朦胧,绵长而遥远。
天宝六至十一载(公元747-752年)里,时来时往,有时居停,有时取道,终不禁感叹,“五落洞庭叶,三江游未还”(《寄从弟宣州长史昭》)。只是,不知这一次还有没有活着回去的那一天,“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二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赠别郑判官》)。
洞庭月
长途遥遥夜漫漫,去国窜荒愁夜郎,也许是上天也不忍谪仙之光焰就这般黯淡吧,当年大旱,天子大赦,流刑以下的罪犯全部赦免,谪仙自然包括在内,此时恰好在奉节。返程那天早上,峡江上空朝霞如抹,“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发白帝城》),那种畅快,无法克制,喷薄而发。
扬帆来到了岳州城。归来的谪仙依旧飘逸。只是这种飘逸是从苦难悲哀中挣扎出来、蕴含着巨大痛苦的超脱,是饱经忧患后的庄重神色,而且还能在苦难中升华出一种智者的悟性。
洞庭湖畔,正贬官岭南,经过岳阳的刑部侍郎李晔,小17岁同是诗名满天下却也同时被贬官至岳阳的中书舍人贾至和刚刚归来的谪仙相遇了,他们滞留下来,在洞庭湖泛舟,在湖上饮酒作诗。
一个夜晚,泛舟烟波之上,眺望空旷无垠的湖光山色,恬静柔美的八百里洞庭一片诗意,浩渺的湖水似乎就是无边的美酒,天地之间更是弥漫着醉意。谪仙似乎醉了,沉浸于此刻月色下的洞庭湖那满湖的美好,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游洞庭湖五首·其二》)。在那个夜晚,开怀畅饮之际,谪仙举眼望去,兀立在洞庭湖中的君山,却固执阻挡湘水不能一泻千里,直奔长江大海,就仿佛这一路归来时的种种坎坷与障碍。于是,突发奇想,要铲去兀立在洞庭湖上的君山,好让浩浩汤汤的湘水毫无阻挡地向前奔去,“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跃然纸上。从醉眼里看洞庭湖中的碧波,那君山上的红叶不就是洞庭之秋的绯红的醉颜吗?于是“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
凉风习习吹人,衣袖翩翩飘舞,仪表潇洒自如,这八百里洞庭浩邈无垠、横无涯际;这秋色中汪洋浩瀚与澎湃动荡;这壮阔的湖水和那辽远的长江,不禁情调舒展而流畅,态度超脱而豁达,豪情逸志,溢于言表而又气韵生动,于是,再度挥毫:
你看,这“明湖落天镜,香阁凌银阙”(《登巴陵开元寺西阁,赠衡岳僧方外》);你听,那“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留别贾舍人至二首》);你观,这“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你忆,那“君为长沙客,我独之夜郎”(《留别贾舍人至二首》);你只愿,“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秋夜、湖光、山岚、月辉,如丹青绘出,宜人醉人。南楚灵山秀水涤荡着谪仙胸中块垒,湖湘自然风物抚慰着他无处安放的灵魂,自由的酒神精神得到无与伦比的发挥。
洞庭人
洞庭月色下的谪仙,只是一面。无数个暮色苍茫,谪仙伫立在洞庭湖边,翘首远望,俨然已成洞庭人。他为她歌,也为她悲。这烟雾蒙蒙的洞庭湖像极了荆州的百姓,大唐的子民们,那不堪离乱之苦,不堪战争之痛的阵阵绝望又无助的呻吟,谪仙悲痛欲绝,挥笔写下:
岁晏天峥嵘,时危人枯槁。
思归阻丧乱,去国伤怀抱。
——《荆州贼平临洞庭言怀作》
谪仙眼前的洞庭秋正阔,昔人云,湖光山色最宜秋。而他却唱出“岁晏天峥嵘”之句,日渐西沉,霜风渐紧,木叶落,雁南归,四面离乱之声,声声入耳,岁暮之感,袭上心头。
重阳佳节,谪仙再次登上巴陵山,此时,步伐分外坚定又欢快,因为他知道,此刻的洞庭湖之上正整齐而有序地排列着时刻准备讨伐康、张的水军。他坚信,叛乱很快会被平定,时局必将有新的变化!那豪迈不羁的性格和炽烈奔放的感情不减当年,于是,挥笔写下:
剑舞转颓阳,当时日停曛。
酣歌激壮士,可以摧妖氛。
——《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
湖湘大地给予了身处逆境、困顿苦厄中的谪仙无条件地接纳和包容,他的诗行间自然流淌着对洞庭对南楚的赞誉和歌咏。这片文人的精神家园和灵魂的栖息之地,因谪仙的到来,更复滋养了后来的无数迁客骚人和失意士人。从此,湖湘山水声名日著,“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谪仙确实已经远去,却又好像从未离去,一直在这湖湘的山水间,在洞庭湖畔饮酒赋诗,吟哦着山湖的礼赞,演绎着赊月白云边的仙气,挥洒着永恒的浪漫,续写着中华民族青春激扬的梦想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