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打来长途电话，说87岁的父亲已经3天不吃饭了，患前列腺癌晚期的他甚至拒绝接受任何治疗。我闻讯立即返回山东省五莲县的老家，并邀请当地医院的几位内科、肿瘤科、保健科医生共同为父亲会诊。会诊后，大家一致认为，父亲目前的体质、生命体征和精神等一般情况尚可，如果他住院进行系统、合理的对症治疗，肯定可以明显改善症状，延长生命。但是父亲坚决不同意住院，甚至连每天请医生到家里输液等支持治疗也不接受。

    父亲把我和弟弟叫到床边说：“我是抗战时期入党的老党员，经历了新旧两个中国的变化，也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后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已经发展到晚期了，再治疗，虽说可以延长生命，但却要花费你们那么多的金钱和精力。这对你们来说是劳民伤财，对我而言则是徒增痛苦，实在毫无意义。我现在吃吗啡片镇痛，再喝点水，能够使身体处于比较舒服的状态，最后安详地死去就行了。作为子女，你们已经尽力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你们就不要再干扰我生命的最后过程。我都87岁了，知足了！”

    歇了一会儿，父亲又对我说：“你应该早日回医院为更多肢体残疾的病人服务，不必守在我的身边了。我走后，你也不要再回家了，由你弟弟简单料理一下后事吧。”我含泪聆听完父亲这一番教诲，走出房间就忍不住放声痛哭。

    从医35年来，我亲历过多少病人的死亡，对死亡也算有了粗浅的认识。在我的印象中，因重病导致缓慢死亡，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临床观察证实，人濒临死亡时，肢体的运动功能和感觉功能首先衰退，而在逐渐丧失视觉的过程中，人们仍可以依稀感觉到外界的声音，听觉和潜意识最后丧失。如果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反复听到医生抢救的噪声、亲人悲哀的哭声，身心还要继续忍受扎针、灌肠等治疗手段带来的折磨，那他“走”的时候心里必然会很难过。

    因此，听完父亲的真情表白，我们几个子女很快达成共识：尊重父亲的选择，不再给他做任何治疗。同时，我们要求所有前来探望的亲属都不要在父亲面前哭泣。只有这样，才能为父亲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

    在父亲停止进食第10天的下午，他突然提出要吃“知了龟”（家乡对蝉幼虫的别称）。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一定是他老人家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时空隧道里，脑海中忽地泛出少年时代在树林中与同伴一起捉蝉的愉快记忆。家人想方设法真的找来了一些“知了龟”，将其油炸并剥出腹部的肉，小心翼翼地送入父亲口中。多日不曾进食的父亲，竟然一口气吃下了5个。待吃完，父亲满足地闭上眼，侧卧着静静进入梦乡。4个多小时后，父亲安详地“走了”。

    临终前，父亲没有豪言，不立遗嘱，也没有痛苦的呻吟。在满足了人性最本真的需求，吃了一次最好的美味佳肴后，他上路了。我遵照父亲生前的叮嘱，没有回去参加父亲的追悼会。那天，我在医院接连做了3台矫形外科手术，以寄托我对慈父的哀思。

    我想，当我必须走时，我也会跟父亲一样以自然的方式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

    作者：秦泗河

    来源：公众号“燕园医院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