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读中学的女儿,经常问我一些语文方面的问题。面对着她的问题,我从来没给过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我总是含含糊糊地谈谈我的看法,然后要她去问老师并且一定要以老师的说法为准。我的不自信是因为我没按部就班地念中学,骨子里深藏着自卑。但读了那些受过完整教育、甚至正在教语文的人写的文章,才知道他们的境遇与我差不多。
我感到,我们现在的语文教育,从教材的选定到教学的目的,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完整、自满自足的体系。其实,有什么样的教育目的,就有什么样的教材。正因为国家的教育目的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所以也就只能编出这样的教材。
文学界早就对统治了中国散文界几十年的那种类型化散文提出了强烈的批评,这些虚假成性的文章早就没人读,但我们的教材还把它们当成光辉的范文,硬逼着90年代的学生,去模仿他们那种假大空的文体。
因为虚伪,我们口是心非;因为虚伪,我们明明爱美人,却把美人说成是洪水猛兽。更为可怕的是,长期的虚伪,形成了习惯,使我们把虚伪当成了诚实。明明我们的儿女在国外过着好日子,我们却义正辞严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性。明明我们知道教材里许多文章是假话空话,连文章的作者自己也不相信,但我们还是逼着孩子们当成真理来学习。
我们的语文教育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并不是要学生能够用独具特色的语言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我们要培养的是思想“健康”的接班人,并不需要感情细腻的“小资产阶级”。于是,语文就变成了政治的工具;于是,我们的孩子们的作文,也就必然地成为鹦鹉学舌,千篇一律,抒发着同样的“感情”,编造着同样的故事。
我读过我女儿的从小学到高中的应试作文,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倒是她写的对考试毫无用处的随笔和日记,才显示出了一些文学才华与青春少女的真实感情。可见孩子们也知道,应试必须说假话,抒假情,否则你就别想上大学。
这样的后果是,孩子们在上学期间就看出了教育的虚伪,就被训练出了不说“人话”的本领,更不必说离开学校进入复杂的社会之后了。
(摘自当代世界出版社《莫言文集》第12卷 莫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