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知识界出了一件大家都很关注的事情,北京的一位学者吴法天跟一名女记者周燕在微博上约架,后来他们真的约成了,吴法天挨了周燕小姐几拳,被护送离场。
最近有很多人说你们知识分子怎么能这样,这是不是有辱斯文?也有人说,我早就想抽这个吴法天了,他太欠抽了,于是就有人讨论知识分子是怎么回事。再看过去几年,我们还目睹了很多知识分子吵架的事,最受关注的当然是方舟子先生和韩寒先生所谓的“方韩大战”,到最后,出现了两派,这两派当中,我都认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过去是一些很要好的朋友或者同事,都因为这个事件,反目成仇,要绝交,有些不止绝交,还要把对方十多年来不可告人、不堪入目的事情都说出来。
这让我想起前几年过世的、我很敬佩的大哲学家科亨,他是一位左派学者,专门教马克思主义哲学,被认为是使得马克思重新变得有意义的哲学家。他在2009年去世时,很多英美主流媒体都发悼文,其中有一篇是美国很有名的学者德沃尔金写的。德沃尔金的很多观点跟科亨截然不同,他们自1960年代开始认识,天天做学术辩论,立场截然不同,辩论了几十年,但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这两个人还曾在伦敦大学开设了一门课,这一门课在英国或者在全世界做政治哲学的人都知道,人称“星球大战课”,教这门课的是四个人,他们不是轮流上,而是一起上,今天轮到A主讲,然后另外三个人马上反驳他,这四个人都是当代哲学界、政治学界大师级的人物,包括我刚才说的科亨和德沃尔金,还有一位严肃的分析哲学家派帕菲特以及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四个人的观点、立场非常不一样,每次开课都是火花四溅,现场的学生大呼过瘾。大家想一想,今天台上如果是方舟子和韩寒,那会是怎样的场面?
我讲这些例子想说明什么?我想看看另一种论战对手的状况,有这样一些伟大的学者,他非常不同意另一个人的观点,那他怎么办?他的办法不是骂对方是脑残,不许学生读他的东西,而是去读他的书、划线、做笔记,当作经典来读,读烂一本,再买一本。为什么科亨这么认真,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真正的对手。对待真正的对手,你要有最伟大的尊重,因为只有你最了不起的对手,才能够激发你,让你发现过去你所不知道的盲点,以及可能照顾不及、思虑不周的地方,能逼你完善你的想法和理论。
中国也有这样的例子。以前朱熹和陆象山论战,双方门人都知道对方是自己老师的最大敌手,但整个论辩过程,从今天的文字记录来看,他们是多么地客气,多么地节制。他们私下跟弟子们谈到对方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出言不逊。为什么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会发展到要互相用恶毒的言语攻击对方,甚至到了要用武力解决的地步?
知识分子是一群只服膺于真理的人。但今天的问题在于,我们太容易服从的不是真理,而是立场。知识分子如果要说有立场的话,他只有一个立场,就是尽量希望站在真理那一边。这是知识分子的职业伦理。
(摘自《博客天下》2012年20期 梁文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