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历羞涩”,196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尽管这所学校后来部分并入了北京师范学院(现首都师范大学),但我只念了两年专科,就分配到北京十三中担任语文教师。
至今我填写任何表格,上面若有“学历”一栏,只能老老实实地写明“大专”。
从北京师专毕业到北京十三中任教,吸粉笔末有13年之久。之所以能写出《班主任》,当然与这13年的生活体验有关。
师专学历,中学教员出身,这是我的“软肋”,鄙我厌我恨我嫉我的人士,总是哪里软往哪里出拳。
宿 命
“那么,1959年你考大学的时候,怎么就只考上了师专呢?”这是无恶意者常跟我提出的问题。很长时间里,我无法圆满地回答。
因为,在北京六十五中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各科成绩一直不错。就在高考前两三个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喇叭》节目播出了广播剧《咕咚》,那剧本就是我编写的。而在那以前,高二的时候,《读书》杂志刊出我一篇书评《谈〈第四十一〉》,到高三,我的短诗、小小说,常见于《北京晚报》副刊版面。是高考时失误了吗?考完后,对过标准答案,挺自信的。是志愿填得不合理?很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们那一代青年,以服从国家分配为己任,只考上个师专,倒霉,但还是乖乖地去报到。
记得收到师专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拿给母亲看,她说了句:“我总觉得我的孩子能上北大。”我伤了母亲的心。然而最深的痛楚还是在我的身上。
上师专,教中学,这也许是我的宿命。
告 密
1996年春天,六十五中高中同班同学里的热心人,组织老同学聚会,地点是在当年班长李希菲家里。
过了午,李希菲把我单独叫进房间,还关上门。“你知道高中毕业后你为什么没考上好大学吗?”李希菲问我。
她细说端详。原来,起因竟是《风雪夜归人》!
1957年夏天,那时上高二,一天中午,在教室里,我和一些中午不回家的同学闲聊,我说到北京人艺演出的《风雪夜归人》如何精彩,正在兴头上,忽有一同学截断我说:“你别吹捧《风雪夜归人》啦,吴祖光(该剧作者)是个大右派!”
据说,当时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是吗?吴祖光是右派?啊,吴祖光要是右派,那我也要当右派!”
这样的言论,事后被那个同学汇报给了组织。
1959年高中毕业前夕,要给每一位同学写政治鉴定。那一年,对于政治上有问题的毕业生,在鉴定最后要写上“不宜大学录取”字样。李希菲虽然不是政治鉴定的执笔人,但写每个人的鉴定时,作为可信赖的青年团员、班长,她在场。
她见证了那一刻:因为有我说过“吴祖光要是右派,那我也要当右派”的文字材料,于是,我的政治鉴定的最后一句就是“不宜大学录取”。
我听得发愣,她却意犹未尽,跟我说:“你知道是谁揭发你的吗?我清楚。你要我告诉你吗?”
我立即制止了她。
现在回想往事,我甚至想深深感谢那位告发我的同窗。如果不是他或她的告发,我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生命轨迹,我如果没有上师专,没当中学教员,后来又怎么写得出成名作《班主任》?
(摘自《风雪夜归正逢时》 刘心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