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我的团长我的团》是近年最好的小说,它在开头写溃兵的那一部分尤其精彩。印象最深的大概是这么一段,一帮烂兵痞突然决定要做一顿猪肉炖粉条。
死东北佬的表情在忽起的蒸汽升腾中变得柔和起来,他闭上眼,深吸,我忽然觉得被蒸汽濡湿了的那张脸属于一个想家的孩子。他睁开了眼,看着锅里,也用树枝翻腾着锅里,又变得怒气冲天,好像随时要打折了谁——然后他发表了一篇长篇诗作:
“这是他妈猪肉炖粉条吗?猪肉炖粉条不是这样做的!咋不放酱油呢?酱油招你们惹你们啦?你们跟白菜有仇啊?整这么大锅子白菜梆子?粉条啊!我的妈耶!猪肉呢?猪肉跟酱油叫小日本抢光了?抢回来啊!天爷嗳,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哪儿是这么做的?你们整这一锅子是他妈粉条子白菜汤啊!”
看这一段的时候我笑得前仰后合又感动不已。食物的记忆能让颠沛流离的人落地生根,行尸走肉有了魂,一帮烂人废物因此得了救赎。
几年前跟一个广东的老华侨吃饭,老人家青年携妻子出国,在美国开画廊,卖国画,算是有所成,老大归来,走路说话都在哆嗦。桌上端来一盆白斩鸡,满头白发,一直沉静不语的老太太忽然使劲拍老头的胳膊:“诶诶,走地鸡呀!”飞快地夹一块给老头,又自己夹一块,连筷子头一起吮在嘴里,闭眼,满脸都是笑,叹一口气:“好好味喔。”
那一瞬间满桌的年轻人互相看看,脸上都是很温柔的笑,女孩子好像要哭。我承认我那会儿想起的是辣椒炒虾米,腌菜煨豆腐,毛栗子烧鸡。
这是舌尖上的故乡,而每个人舌尖上的故乡加起来就是舌尖上的中国。意识形态或者利益立场千差万别,总归舌尖上的中国才是我们的,只有在这个问题上,古今左右海峡两岸内外蒙古有彻底达成共识的可能。
(摘自《意林》第12期 流浪者的天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