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阍”与
“京控”
每年中国的春运期间,对于绝大多数返乡者来说,回家的路是一票难求。于是,网上有人出了一个馊主意:在广场或政府机构门前,高举一块牌子,上书四个大字“我要上访”,定会被当地的官员拉上车,免费管吃管住,当然也许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最终被送回原籍并严密看管起来。这个笑话虽然听着辛酸,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对“上访”的理解。 据估计,地方政府拦截一个上访者的平均费用超过1万元。在几乎所有地方政府的考核体系中,上访都会导致地方政府的政绩被一票否决。在如此严苛的问责体系下,上访在政府眼里已经成为一个敏感问题,要求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上访行为。而在普通公民眼里,上访通常意味着“伸冤”,是老百姓对贪官污吏的正义控诉,基本上是一个道德问题。
其实,上访现象在古代中国长期存在。最极端的上访形式就是“上京城告御状”。据研究,清朝时告御状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直接拦御驾、击登闻鼓或跪拜宫门,称为“叩阍”;二是到京城相关衙门投递状纸,称为“京控”。由此可见,上访是中国社会治理的伴生现象,没有必要视之为洪水猛兽。
二、五花八门的上访
一位地方政府办公室主任告诉我,现在上访类型最多依次是:交通事故、医患纠纷、人命事故和强制拆迁,举报官员腐败的上访则非常少。此前我一直以为上访主要是老百姓和政府两类主体之间的纠纷,没想到主要是老百姓之间的民事纠纷。他给我讲述了一个关于交通事故的上访故事。
路人甲在开车时不慎撞死了路人乙,双方诉诸法院。法院判决路人甲赔偿7万元给路人乙的家属。但家属不同意,要求赔偿20万元。于是,路人乙的家属一行十余人,披麻戴孝,大白天抬着死者尸体闯进政府大院要讨说法。办公室主任被迫出来接待这些上访者。最后没办法,办公室主任从政府基金里拨出2万元,以贫困补助的名义垫付了额外的赔偿金。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越级上访,不得不用财政的钱买单。
第二和第三个上访故事都跟人命有关。老板丙打电话喊老板丁去他家里打麻将,于是老板丁就出门去等车。在等车的二十分钟内,老板丁不幸心脏病突发,最终死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老板丁的家属认为老板丙的电话邀请是导致老板丁死亡的直接原因,要求其赔偿30万元。老板丙当然不愿意,因为死者是在路上出的事故。于是,老板丁的家属动员十几个亲戚到政府上访。
第三个故事是一位中学校长告诉我的。一个高中生开学过了2个月还没有来学校报到,去了东南沿海打工,然后不幸因车祸丧命。家长认为学校没有尽到监督和保护学生的义务,因此向学校索取赔偿。校长说,开学后班主任发现学生没来报到,就打电话通知,但是学生换了手机号码,无法打通。学校只同意支付少量费用作为人道援助,绝不能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家长为此事到政府上访。
第四个故事才与腐败有关。故事来自戊村。前几年,为了鼓励农村退耕还林,国家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扶助。在当地,只要验收时保证一定的树木成活率,政府就向承包者支付每亩山地每年200元的补贴。按照程序,承包应该进行村民公议,但是村长私自与上面签订了承包协议,自己承包了500亩山地,承包期为30年。村民们发现,村长并没有认真种树,而是在上级检查团来临之前,雇人栽种一些树苗糊弄过去,以此骗取退耕还林专款。村民几次举报到乡镇政府,都被压下去,于是怀疑村长买通了当地官员,因此越级上访。
三、道德评价不能泛滥
在现在的语境下,上访已被蒙上了太重的道德色彩。任何质疑上访现象的言论,都极容易背上“不道德的”指责。但我们不能否认,这种对上访泛道德化的支持并不符合实际。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在《萧条经济学的回归》中告诫世人:“在我们的世界中,真正短缺的不是资源,更不是美德,而是对现实的理解和把握。”仅仅从道德的角度无原则地支持上访,和从维稳的角度一味地打压上访一样,都是不可取的。据说,在举国震惊的临川“5-26爆炸事件”之后,所有涉及拆迁的当地居民都得到了数倍于原定数额的补偿,为此当地政府举债近5亿元。当然,这些钱最终将由纳税人承担。连带影响是,一旦听说政府要拆迁,当地居民就拼命盖房、种树,准备待价而沽。我想说的是,在利益面前,要慎言道德。没有原则的道德不是真正的对所有人公平的道德,泛泛而谈的道德最终只能是利益的遮羞布——不管是对政府、知识分子还是农民而言。
当中国人能够抛开泛泛的道德指责,将道德变成技术上可操作的评价标准,并通过法治的手段来贯彻道德的内容时,我相信人们就不会再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待上访。 (摘自《经济学家茶座》2012年第1辑 聂辉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