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欧美为凡高拍过四部电影。我以为最好的一部是德国人拍的,并不出现凡高,镜头在画家出没作画的乡村游走,一位苍劲沙哑的男声在影片中断断续续念着凡高的日记和书信。还有一部《文森特和提奥》,全片尽是凡高两兄弟怎样相爱又吵架。看了,忘了,但记得处理凡高的死非常简洁:他在麦田支起架子,才在白布上画了一道颜色,忽然就走进麦田深处拿出枪往肚子射击,然后脸色煞白,捂着肚子撑回旅馆。
各种猜测考据想象,我以为这部片子透露的画家的死念最真切。
在好莱坞的传记片中,将《麦田的乌鸦》作为最后的镜头,其实这并不是他的绝笔。在一个画展中展出的他最后几幅画作,显示他不但画不好,而且画不下去了。人可以掩饰自己,绘画的原作却是全然地袒露。一幅画中的一切有如健康兼心理报告:凡高的脉息和注意力都弱了,乱了。
我们谁都会有这种体验。一生中有太多次个人危机足以让人放弃手上的事情。聪明人会停下,绕开,但碰到凡高的性格(天才的性格,浓度百倍于常人),不,应该说像凡高这样一条性命(再没有谁的作品会像凡高的画直见性命),这种个人危机足以使他干脆不要性命。
不是江郎才尽,那是庸才的以己度人;也不能说由于他的精神病。是什么呢?或许是一种罕见的对于自己的诚实。意大利大导演帕索里尼的好友在分析他最后一部备受争议的电影时说,帕索里尼在这部影片中“不再喜欢他自己了”。不久,帕氏死于一场他自己招惹的惨祸。
凡高究竟为什么了断生命,不重要。那是神秘的事情。他只画了十几年画。但他的自我完成了。夭折的天才自有艺术生命的早期、中期和晚期,同年龄顺序无关。有的花只盛开一天,一小时。有些真理只显示给一个人。凡高自己知道的。
(摘自《纽约琐记》 陈丹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