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蹉跎坡旧事》读书会在长沙百颐堂举行,青年学者十年砍柴、中南大学教授孟泽等分享读书感悟。本书作者,77岁的沈博爱老人,在“国家记忆2013致敬历史记录者”活动中,获评“年度公民写史”奖项。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大时代里农人的个人故事,告诉我们正常社会迷失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那个时代,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民,却很少有人出来讲述农人故事。作者记忆超强,能写善画,关注细节,有天生的历史感,而他的年龄,恰恰连接了那个各种动荡摧毁的传统社会,以及被经济大潮淹没了的五十年重要历史。
可怜中国农人耕读梦
在中国的乡村,特别是我的故乡湖南一带,千百年来农人们所推崇的价值观便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幅对联被写在无数家堂屋的祖先灵位两旁。中国农民从来不敢心比天高,他们只希望能耕作而食,免于饥饿,将儿女养大。这是无数农民朴实而可怜的“中国梦”。
因为这样的耕读文化,乡村涌现了一大批名不见经传的底层精英。他们没有脱离土地,照样要耕种,但他们因为有相当的知识,可以从事更有尊严的职业,比如私塾先生或乡村郎中;他们因为识文断字,于是充当了乡土新知识的引进者;因为没有脱离土地,又往往成为乡土秩序的维护者。
沈博爱老人和家父都是这类乡土“赤脚先生”。然而,他们遇上了一个剧烈变革的大时代,当他们成人时,公权力对中国乡村社会的控制无所不在。传统社会的自治秩序全部被打破,一个人和一户人家,成了无所依傍只能仰公权力鼻息的“原子”。乡土里长大的青年精英,如果能主动地、小心谨慎地迎合公权力的意志和运作节奏,就可能被公权力吸纳;反之,则会被惩罚。家父属于前者,博老(沈博爱)属于后者。
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时代史
博老从少年开始,就记忆力和学习能力超强,且酷爱接受新事物,至晚年而不倦。出生后不久母亲病逝,过继给同族一位族祖父做孙子,承祧另一支。做染匠的祖父及祖母倾其全力培养这位并无血脉关系的孙儿。孙儿也不负长辈期望,从小好学上进,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家乡一所小学当老师——这几乎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博老凭能力所取得的最高成就了,可算那个年代乡村的“励志”榜样。
然而,一个人好学上进,爱独立思考,在特殊的年代是一种“原罪”。博老等几个乡村知识分子搞了一个松散的“读书会”,业余时间切磋文字,或者去深山里采集植物标本,他们有意识地远离“政治”。然而,那个时代不允许民间出现新的“浮头鱼”从而导致产生不被公权力控制的人的“联合”,是最大的政治。他们的举动,必定触网。为此,沈博爱换来了五年牢狱之灾,其他“同案犯”沈皆遂、焦七海被判刑三年。
博老这本书,记录了作者被劳改时,第一个孩子夭亡、前妻远嫁湖北、祖父在绝望中死去等悲惨的人生经历,但整部书的风格并不哀怨,而是有一种昂扬不屈的调子。从这部书里,能看出中国底层知识人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和大人物相比,博老因为卑微,所以生命力更强,其对待苦难的态度也更为达观。
小人物赓续文脉,守住火种
这部书最让我感动的是,在中国的底层,一批并非博学鸿儒的小人物,有着赓续文脉的强烈责任感和行动力。
博老只读过很短时间的“老书”——即私塾,教了他七天《增广贤文》的潘先生后来参加准土匪组织的“驼子兵”,1950年被枪毙在河滩上。他接受的是新式的学校教育。然而乡村传承千年的礼俗,让他对传统文化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理解力。他很小的时候学做“赞礼生”,少年时在丧礼上听人唱夜歌。他从监狱出来后去为祖父上坟,用心地写了一篇骈体的祭文,“哀吾祖父,毕生劬劳……流离僻壤,受雇浏永山城。”在坟前念完后焚化,听祭文的只有不解其意的祖母。作者如此做,无非是想守住内心那一点文化的火种。
1979年他落实政策重回讲坛后,勃发了极大的工作热情,而且很快就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我想,这很能说明中华民族为什么经历一次次治乱循环,文化一次次倒退,但总能在近乎废墟的土地上重生。因为在中国这个广袤的土地上,不管外面的力量是多么强大蛮横,但总有一些卑微而坚强的人,守住那点火种,度过浩劫。
当然,不是所有相同命运的人有博老这样的坚强和幸运,许多人没有熬过来,或者在漫漫长夜中丧失了生命的活力。作为这些人里面的幸运者,博老在古稀之后,历经四个年头写出了这么一部70余万字的《蹉跎坡旧事》。
■文/十年砍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