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忍不住拷问自己，“如果把我放在那个年代，我会怎么办？”面对历史和前人，做结论、下判断很容易，可是对于历史事件结果背后的人性和动因的思考，更加重要。今天的我们并没有天然的道德优越感。

    她是李菁，知性美女作家、《三联生活周刊》主笔。2006年开办“口述”栏目，报道历史人物故事。通过亲友、亲历者的描述，复原历史显人、达人或长期被遗忘的历史人物鲜为人知的言行细节，而不去纠缠于人物的功过是非。已有《往事不寂寞》、《记忆的容颜》、《天下为公：孙中山传》、《活在别人的历史里》出版。

    12月7日，李菁在长沙阅读花园开讲“从历史中读人生”。12月8日，她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谈历史纸片人的丰满复杂，谈她穿梭往来于历史横断面的独特感受、谈她的中国梦。

    往后看看历史吧，它会让我们保持一种清醒

    都市周末：面对历史和前人，去进行道德判断和价值判断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很少有人会从当时当地的情形下去思考。很多人都流于情绪、流于结论，因为这个更简单。我们应该如何走出这种简单的、粗暴的判断，去思考、理解更多的东西？

    李菁：我觉得要有一种意识，我们受到的历史教育并不是完整的、充分的、放开性的。我们的历史教育只告诉你一个结果，告诉你一个结论，你把这个结论背下来，考试肯定就会拿高分。现在，我们并不依赖这考试制度了，我们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见解。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但是这种意识一定要有，过去受到的教育不是那么完整的、完善的，我要不停地完善。我们要通过各种途径，看书也好，哪怕看网络文章，看多了之后，你肯定能够慢慢分辨出来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如果你没有这种主动的意识，就没有办法进一步提升了。

    我们得有紧迫感。因为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我们着急往前看，很多人没有时间往后看。你会发现很多人重复走的路，是前人已经犯过的错，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往后看，就不知道这已经是被前人试过的路。现在大家浮躁，没有人沉下心来往后看，看我们的历史。那时候人们可能盲信于什么，狂热于什么，但是后来证明是错的。经常看这些，会让我们保持一种清醒、警醒，可能以后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他们不是僵化、固化的符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都市周末：您的“口述”栏目是以历史人物故事为主。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努力，在历史教科书的大历史大事件之外，在简单的轮廓之外，来还原人性、还原历史场景？

    李菁：在做的时候，我肯定没有想我要去挑战什么东西，或者说破解以前历史教育中的假大空。有时候可能潜意识里认为这些跟宣传的不一样。这些人不是宣传当中僵化的、固化的符号式的人物。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有自己的思考，不管思考之后是走了正确还是错误的路。你可能想把他以一个活生生的人展现出来，这样读者可能以为你跟我们展现的大历史不一样。如果能得到这种评价，我当然很欣慰。

    比如杜月笙的儿子讲他父亲的各种侧面，他可能就跟我们传统印象中的流氓大亨不太一样。原来我们觉得他双手沾满鲜血、跟黑社会一样。但你会发现他在那个时代有他的一些特点，比如他不仅钻营于各种关系之间，客观上也做了一些好事，比如抗战时国民党政府都撤了，他还在协助一些国民党的地下组织，做抗战的一些事情。我也不敢下判断，但我想大家看了之后，以这个文章为基础、基点再去寻找更多的文章。

     面对前人，我们并没有天然的道德优越感

    都市周末：去采写这些故事，你肯定要翻阅大量的资料，以进入到当时的历史片段中。采写不同的人物，不断穿梭在历史片段中，你自己有什么特别感受吗？

    李菁：可能会发现一种情形，就像汪精卫跟他那个时代的一群人，他们原本是一群热血青年，他在反封建的起点上跟革命者、跟共产党人是一样的，但他后来走上一条歧路。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特点，还是人的共性？我会去探究这些走入历史歧路的人，他们原本也不是“坏人”、“汉奸”，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背后的动因是什么？我会把自己放在那个环境下，经常不由得去拷问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这种选择， 我会怎么样呢？其实面对前人，我们并没有天然的道德优越感。

    我觉得每次写这种文章，都好像是跟这个人又过了一生。我们肯定没有他们那么大的起伏，那么多的经历，每一个被写的人肯定有他值得被写的东西，他的人生肯定比我们波澜壮阔得多。再去写他们我就会觉得，我个人的什么名利、荣辱，真的不重要。因为每次都会看到这些人突然就妻离子散，突然就家破人亡，在那种岁月中苦苦地熬过几十年。这对我心态的帮助特别大，帮助我沉下来。今天多挣了点钱，或者又怎么样了，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你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你这个人生。

    都市周末：莫言在瑞典的演讲感言说到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也有评论说您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什么样的故事会让你怦然心动？你怎么讲好一个故事？

    李菁：特别历史时期的人、在历史交错点上出现的人的故事，让我特别有兴趣。  对我来说，写一个人还是要把他立体化，把他放到当时的环境下去写，他跟时代、跟周围的人的关系，尽量把他写得血肉丰满一点，而不是单单线性的记录。

     中国梦：过有尊严的生活、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都市周末：现在有一个很流行的词，叫“中国梦”。您理解的中国梦或者说您个人的中国梦是什么？

    李菁：就是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尊严，一种是别人给你尊严、尊重你，另外一种是你给自己的尊严、你自尊。现在中国人生活确实富足了，但是不是有教养，是不是对别人文化有尊重，在国外时对当地的理解、尊重人家的生活习惯和习俗，这方面可能会差一些。

    当然提高整个民族素质，那是领导人说的话。我觉得每个人要提高自己的修养。有尊严并不是别人给你尊严就够了，你自己也要做出让别人尊重的姿态。信任、尊严这些词，不是去要求别人，而是用你自己的行为去赢得这些。我们现在生活上没什么问题，能不能做一个有修养的人、有教养的人，希望每一个人还能够提升。现在，说难听点，就是一个暴发户的心态，我有钱，我能够把你的东西买空，但是别人尊不尊重你呢？ 

    从大的方面讲，我期许真正免于恐惧的自由，我们不再害怕和担心。我们的父辈，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变化，他们老是有一种担心、恐惧。包括我的父母经常会说，你不要随便写、随便说，一旦怎么怎么样你就会怎么怎么样，我觉得这也是内心有一种恐惧。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没有恐惧的生活在一个社会里，我觉得那是挺大的幸福。而不是说，你天天有担心，担心不一定什么时候社会变了，你就面临灭顶之灾。如果你连基本的生活质量、生活信念都保证不了，整天那样担心，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文图/记者 李婷